细雨渐歇,山道湿滑。
谢则一手稳稳提着徐家的祭品食盒,
另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搀扶”着步履蹒跚、表情如同上刑场的徐崇,走在最前面。
他洪亮的嗓门在山间回荡:
“徐世伯,您瞧见没?前面那棵歪脖子老松!我小时候带着徐妹妹……呃,跟着徐大哥爬树掏鸟窝,就从那儿掉下来!摔了个屁股墩儿!哈哈哈!”
谢则笑声爽朗,震得旁边树梢的雨珠簌簌落下。
走在后面的徐如,帷帽轻纱下的嘴角,竟忍不住随着谢则这没心没肺的笑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不知道怎么回事。
谢则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沙场气息,
像一阵粗粝却温暖的风,吹散了些许笼罩在徐如心头的阴霾。
徐如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声音虽轻,却带上了久违的活泼:
“我记得!你摔下来,还压坏了我刚采的一捧野花!哭得比我还大声!”
“哈哈哈!对对对!”谢则回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毫不掩饰地落在徐如身上,
“还是徐妹妹记性好!那花儿叫什么来着?黄黄的小朵……”
“棣棠!”徐如脱口而出,帷帽下的脸颊微微泛红。
“对!棣棠!”谢则一拍大腿,差点把搀着的徐崇拍个趔趄,“徐妹妹连花名儿都记得这么清楚!不像我,就认得刀枪棍棒!”
徐矩跟在妹妹身边,看着徐如难得露出的轻松笑意,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欣慰妹妹终于有了点少女的鲜活气;
另一方面,谢则这头“莽撞的野牛”离妹妹越近,他心里的警报就响得越凄厉!
一个心思深沉、掌控欲极强的皇帝还没搞定,
一个温润如玉,却疑云重重的裴肃还在虎视眈眈,
现在,又蹦出个知根知底、武力值爆表、还就在皇帝身边当差的青梅竹马!
这局面……
简首可比烈火烹油!
徐崇被谢则拍得龇牙咧嘴,臀伤处传来阵阵刺痛,忍不住哼哼唧唧:
“哎哟……贤侄……轻点……轻点……那花儿……哪有萝卜实在……”
徐崇试图把话题拉回“安全”的食物领域。
“萝卜好!管饱!”谢则从善如流,立刻接话,“寂照寺的素斋,萝卜炖豆腐可是一绝!炖得烂糊入味!”
“徐世伯您待会儿可得多吃点!补补身子!”
徐矩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和妹妹与谢则之间那点“危险”的熟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插到徐如和谢则中间,试图用身体隔开两人:
“谢兄弟,父亲腿伤未愈,走不快。前面山路更陡,不如我扶父亲,你……护着点行李?”
徐矩指了指谢则手里的食盒。
“嗨!这点路算什么!食盒轻得很!”谢则浑不在意,反而把食盒往怀里紧了紧,
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搀”着徐崇,
“徐大哥放心!有我老谢在,保管世伯和徐妹妹……呃,和行李都平平安安!”
他差点又说漏嘴,赶紧补救,眼神却忍不住又瞟向徐如。
徐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甩不掉了。
终于......一行人抵达寂照寺山门。
香烟缭绕,梵音阵阵,
但更震撼的是,眼前的人山人海!
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香烛摊、算命摊、小吃摊挤得水泄不通,
嗡嗡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
徐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帷帽下的脸色“唰”地白了。
花朝节曲江池被人潮冲散的恐惧记忆,瞬间涌上徐如心头!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指紧紧抓住了哥哥徐矩的衣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哥……好……好多人……”
“别怕!”不等徐矩开口,谢则一个箭步就挡在了徐如身前!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马上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和人流。
谢则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
浓眉倒竖,虎目圆睁,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声音洪亮而充满保护欲:
“徐妹妹别慌!有我谢则在!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挤过来!踩着我过去!”
谢则那副如临大敌、杀气腾腾护崽的模样,引得周围几个香客侧目而视,纷纷绕开。
徐矩和徐崇看着谢则这过度反应、恨不得当场拔刀的“英勇”姿态,
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祖宗哎!
你这是保护吗?
你这是嫌徐家不够扎眼,要当场表演“禁军侍卫当街护花”吗?!
徐崇臀伤处的疼痛都忘了,只觉得心口绞痛。
一个陛下,一个裴肃,现在又来个恨不得把“我在保护徐妹妹”写在脸上的莽夫!
我家如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徐矩当机立断,一把拉住痛心疾首的父亲,声音又快又急:
“父亲!您臀伤怕是走不得这许多路了!脸色都白了!我扶您去后山找间清净的禅房歇歇脚!”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把徐崇往人少的地方带,
同时给徐如递了个眼色:快离开这个显眼包!
徐崇会意,立刻配合地“哎哟哎哟”叫唤起来,身子也往儿子身上靠:
“疼……疼……矩儿……快……快扶为父去歇着……”
“世伯您……”谢则一看徐崇脸色发白,也紧张起来,但职责让他不能离开徐如身边,
“徐大哥,那你快扶世伯去!徐妹妹交给我!我保证寸步不离!护得严严实实!”
徐矩看着谢则那副“重任在肩”的认真模样,再看看妹妹苍白的小脸,恨不得当场把谢则打晕拖走。
但此刻,徐矩只能强忍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有劳谢兄弟了。”
说完,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虚弱”的父亲,迅速消失在通往禅房的小径上,
留下徐如,和她的“人形盾牌”,在汹涌的人潮边缘。
徐如看着父兄“落荒而逃”的背影,
再看看身前这座肌肉贲张、横眉立目的“谢氏铁塔”,
只觉得欲哭无泪。
缩了缩脖子,徐如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则却浑然不觉,
他微微侧身,对徐如露出一个自认为温和可靠的笑容:
“徐妹妹,别怕!跟着我!咱们先去大雄宝殿上香!我知道路!”
谢则小心翼翼地,用宽阔的后背为徐如隔开人流,
像一艘破冰船,艰难地,在人海中开辟出一条小路。
徐如无奈,只能紧紧跟在谢则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谢则身上混合着皮甲、汗水和淡淡皂角的气息,以及那毫不掩饰的保护姿态,让徐如心情复杂。
恐惧未散,却也有那么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至少,谢则的首白和热烈,比皇帝那阴晴不定、带着钩子的“有趣”要简单得多。
两人在人潮中缓慢移动,谢则一边开路,一边还不忘低声给徐如介绍:
“瞧见那尊天王像没?手里那把剑,据说是前朝……”
就在这时!
一个清朗温润、带着点惊讶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响起:
“则儿?”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
徐如浑身一僵,瞬间头皮发麻!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往谢则宽阔的后背后面一缩,
小手更是死死抓住了谢则皮甲后腰的束带,
整个人,恨不得嵌进谢则的身体里藏起来!
完了!
这声音……
谢则也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稍疏处,站着一位身着月白色常服、气质清雅如玉的年轻公子,
正是太常寺卿裴肃!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捧着香烛的小沙弥。
“表舅?”谢则看清来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您也来礼佛啊?真是巧了!”
裴肃的目光,在谢则那身崭新的禁军皮甲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随即,裴肃的视线,便落在了谢则身后。
那个几乎完全躲在谢则魁梧身躯后面、只露出一角水蓝色裙裾,和一只紧紧抓着谢则皮甲束带的、纤细白皙的小手上。
裴肃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幽深了一瞬。
他缓步上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得体的笑容,声音平和:
“是啊,清明时节,来寺中为亡母祈福。则儿,你何时回的京?这位是……”
裴肃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在了谢则身后那极力隐藏的身影上。
谢则毫无心机,侧身一步,大大方方地,把身后藏着的徐如让了出来,
还顺手想帮她把歪掉的帷帽扶正:“刚回!今儿报备完就过来了!表舅,这位是……”
徐如被迫暴露在裴肃的目光下,帷帽的轻纱也挡不住她瞬间煞白的小脸和慌乱的眼神。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谢则看着徐如惊慌的样子,只当她是害羞怕生,立刻又挺起胸膛,挡回了徐如身前半步,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朗声道:
“哦!这位是徐家妹妹!我小时候隔壁家的玩伴!她母亲也葬在西山,我们刚祭扫完,顺道来寺里礼佛吃斋!”
“徐家……妹妹?”裴肃重复着这几个字,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底深处那抹探究的光芒却如寒星般锐利起来。
他的目光,在谢则充满保护欲的姿态、徐如惊慌失措的反应,以及那身女子装束的水蓝襦裙上,缓缓扫过。
“哪个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