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
顾九霄那俩字儿，像冰坨子搓的钉子，狠狠楔进这间被浓得齁嗓子的檀香塞满的屋子。他身子往前那么一倾，那股子铁锈混着血腥的煞气就压过来了，沉甸甸地碾在肺管子上，喘气都带着铁腥味。
我迎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像腊月冻透的野塘似的眼睛，指甲盖更深地掐进手心肉里。疼，钻心的疼，是这会儿唯一能压住心口那惊涛骇浪的玩意儿。他知道！他他娘的什么都知道！醉仙居那耗子洞，沈昭明递出去的“七日断”，还有那句咬牙切齿的“祸水东引”……他全听见了！看见了！
我这条小命捏他手里，不是啥恩情，是筹码！是能把他从那口“弑君”的滚油锅里捞出来的活路！
“将军想知道什么？”我嗓子眼儿里挤出声儿，哑得像砂纸蹭锅底，死命绷着那点快散架的平稳。装傻充愣？在他那双能把人骨头缝都刮干净的眼跟前，就是自个儿把脸凑上去找抽。
顾九霄没立马搭腔。他两根指头还捻着那个白玉瓷瓶，指肚在冰凉滑溜的瓶身上慢悠悠打着转，眼珠子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我脸上，一寸寸地刮，活像在估量一块刚挖出来的矿疙瘩，值不值得下锤子砸开。
“名儿。”他终于开口，声儿不高，却带着战场上发号施令那股子穿透劲儿，一个字一个字砸下来，跟重锤夯在鼓面上似的，“腕子上盘着毒蛇印子的女人。跟你钻了地道，把这‘七日断’递出去的女人。她是谁？”
沈昭明！
这名儿差点从牙缝里蹦出来。恨意和冰碴子似的算计在腔子里绞成一团乱麻。说？还是憋着？说了，就是把沈昭明那贱人彻底送到他刀口底下，是借他的刀杀我的仇人！可这刀……是好借的么？顾九霄要的，是能钉死整个鬼把戏的铁证，一个名儿？屁用不顶！
“一个……不该在那儿现身的玩意儿。”我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挑了个糊弄鬼的说法，眼神故意往边上一飘，带着点后怕和拿不准，“醉仙居老鸨手底下新来的货？还是……哪个贵人府上，偷溜出来找死的玩意儿？小女子也是被追得屁滚尿流，没瞧清她那脸皮子，就记得……就记得她手腕子上，盘着条活灵活现的毒蛇印子，瞧着就瘆得慌……”
我一边瞎掰，一边拿眼角的毒光死死锁着顾九霄那张冷脸。那张年轻却冷得掉渣的脸上，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死水样。可就在我吐出“蛇印子”仨字儿的时候，他捻着瓶子的手指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快得跟错觉似的，可叫我逮着了！
他知道这蛇印！他绝对知道这玩意儿背后勾着啥脏东西！他追查西域迷香，查的恐怕不光是药，更是这蛇印后头藏着的那窝鬼！
“蛇印……”顾九霄低声重复了一遍，声儿里听不出咸淡，却像把薄冰片子做的刀子，贴着人心尖子划拉过去。他没再追着问那女人是谁，像是信了我这“没瞧清”的屁话，又或者，他压根不在乎名儿，只在乎那烙印本身代表的那股子邪气。
“万寿节宫宴，”他话头子猛地一转，眼刀子又剜了过来，比刚才还利，“那要命的酒，他们打算怎么送到御前？”
来了！这才是他真正要撬开的嘴！
心口猛地一抽抽。沈昭明那冰碴子似的声儿好像又在耳朵边响：“……万寿节……宫宴……陛下御酒……” 还有砂锅嗓子那句阴狠的“祸水东引”……
“将军也太抬举小女子了。”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身子往里缩了缩，做出个防备的鹌鹑样，声儿抖得跟筛糠似的，“这等捅破天的勾当，后头的主子能让一个误打误撞撞破的小虾米知道底细？我……我就恍惚听见，说什么‘自有路子送上御前’……像是宫里头，有他们的鬼……” 我把“误打误撞”和“小虾米”咬得死重，既是装孙子，也是探他的底。
“宫里有鬼……”顾九霄嚼着这句话，眼神深得能吸进去光。他忽然把那白玉瓷瓶往旁边小几上轻轻一撂，“嗒”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扎耳朵。
“沈大小姐，”他站了起来。深青色的紧身衣裳裹着他拔高的身板，投下的影子像座小山似的把我罩了进去，那股子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气“轰”地就压了过来。“你是个明白人。”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眼神里没半点赞许，就剩冰冷的掂量，“明白人就该懂，有些浑水，一旦蹚进去，要么把水搅得更浑，浑到谁都摸不着鱼，要么……就得把水底下藏着的那几条泥鳅王八，一条条揪出来，挂城门口晒成干！”
这话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在绷紧的弦上。
“把你看见的，听见的，闻见的，一五一十，吐干净。”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股子不容放屁的、命令的狠劲儿，“这是眼下，你唯一能证明自个儿‘有用’的道儿。也是你，”他稍一顿，眼风扫过我脖子上渗血的布条，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后脊梁发凉，“唯一能喘着气儿，从这扇门走出去的机会。”
撕破脸了！连最后那点遮羞布都扯了！
屋里的空气像是冻成了冰疙瘩，沉得要把人压扁。浓得齁嗓子的檀香还在烧，丝丝缕缕，甜腻得让人想吐。灯罩里的火苗子不安生地跳着，光影在顾九霄那张冷硬的侧脸上乱晃，把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照得更瘆人了。
说？还是憋着？
说，就是把自己彻底捆在这条要翻的破船上，再没退路！顾九霄这艘船，是能撞碎礁石的铁甲舰，还是自个儿都漏水的破舢板？不说……瞅瞅门外头那个被夹断手、又被滚油浇头的亡命徒的下场！眼前这主儿，比那些亡命徒狠一百倍！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混着脖子伤口渗出来的血水，腻腻乎乎一片冰凉。嗓子干得冒烟。
就在这压死人的死寂里，一阵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紧闭的房门外头。
“爷。”一个低哑恭顺的声儿响起，带着下人特有的小心，“药得了。”
顾九霄的眼珠子还焊在我脸上，纹丝没动，只淡淡“嗯”了一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布短褂、背有点佝偻的老仆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头墩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瓷药碗。一股子冲鼻的苦药味儿猛地撞进来，把屋里的檀香都冲淡了几分，可也带来一股新的、让人心头发毛的味儿。
老仆脚底下像踩着棉花，悄无声儿地走到小几边，把药碗放下，自始至终没抬一下眼皮。放好碗，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同样黑黢黢的小木盒，也搁在了托盘上，动作透着股刻意的谨慎。
“按爷的吩咐，药煎得了。还有……您要的物件儿。”老仆的声儿压得更低了。
顾九霄的目光总算从我脸上挪开，落在那黑漆木盒上。他伸出两根指头，拈起那小盒子。盒盖“啪”一声轻响弹开。
我眼珠子猛地一缩！
盒子里，红绸子衬底上，安安静静躺着一支簪子。
鎏金点翠，牡丹开得正艳——正是我从醉仙居流云姑娘头上顺来，又在地道逃命时胡乱插回头上，最后在库房晕过去时丢了的那支鎏金牡丹簪！
簪子还是流光溢彩，可那尖利的簪尾上，明晃晃沾着几点己经发黑凝固的……血痂子！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似的甜腥气，从那簪尾幽幽地飘过来！
是我的血！是那个断手亡命徒抓我脖子时，被簪尾喇破皮肉沾上的脏血！那血里头……十有八九就混着“七日断魂散”的毒！
顾九霄捏着簪尾，把那点发黑的血痂子凑到鼻子底下，极其细微地嗅了一下。那张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子里，却像是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光。
老仆放下东西，又像鬼影子似的，悄没声儿退了出去，门缝合拢，屋里重归死寂。
顾九霄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扒光了人皮似的冰冷。他捏着那支染血的簪子，活像捏着条毒蛇的七寸。
“沈大小姐的簪子，倒是件趁手的家伙。”他慢悠悠开口，声儿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不光能防身，还能……留个念想。”他特意在“念想”俩字儿上加了点分量。
心沉到了冰窟窿底。簪子上的血，簪尾那股甜腥味儿……这就是铁打的罪证！证明我不光钻了地道，撞破了那档子脏事，还跟亡命徒动了手，甚至……沾了“七日断魂散”的边儿！
他根本不需要我“吐”什么。这支簪子，就够把我钉死在这弑君大案的边儿上了！是撞破的？还是……掺和了的？全在他顾九霄上下嘴皮子一碰！
“将军……”我嗓子干得像砂纸磨过，后背的冷汗己经湿透了里衣，“小女子……”
“喝了。”顾九霄打断我，下巴朝小几上那碗热气腾腾、苦味冲天的药汤子抬了抬。他捏着簪子的手随意一指，动作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你脖子上的口子，拖不起。”
那碗黑黢黢的药汤，在昏黄的烛光底下，蒸腾着诡异的热气。冲鼻的苦味里，好像还掺着一丝极其淡薄的、抓不住的……甜？
是药？还是……另一瓶“七日断”？
巨大的恐惧像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尖子！他是在试我？还是……想灭口？！
我死死瞪着那碗药，又猛地抬眼盯住顾九霄。他杵在那儿，高大的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脸孔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那双眼睛深得像没星星没月亮的荒郊野地，平静得让人绝望。他捏着我的簪子，簪尾上那点发黑的血痂子，像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我。
没得选。
要么捏着鼻子灌了这碗不知是药是毒的汤，赌一线活路。
要么，立马变成一具“伤重不治”或者“畏罪自尽”的挺尸。
手指头不受控制地哆嗦。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儿。眼风扫过那碗药，扫过顾九霄那张冷脸，最后定在那支沾着仇人血和毒药的牡丹簪上。
沈昭明……万寿节……弑君……
“好。”我听见自己那破锣嗓子应了一声，像是从喉咙眼儿里硬挤出来的，“谢……将军赐药。”
我伸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绷得死白，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端起了那碗滚烫的药。冲天的苦味首往脑门子上顶，熏得人首犯恶心。那丝若有似无的甜味儿，藏在苦味底下，像毒蛇吐信子，更显得阴森。
顾九霄的眼珠子，跟两块冻透的石头似的，纹丝不动地落在我端着药碗的手上。
碗沿碰到干裂的嘴唇，滚烫的药气燎着皮。我闭上眼，猛地一仰脖——
“慢着。”
就在那滚烫的药汤子要灌进嘴里的节骨眼上，顾九霄那平得像死水的声儿，毫无预兆地又响了起来。
我动作猛地一僵，滚烫的药汁子泼出来点，烫得手背一哆嗦。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顾九霄的目光，却越过了我，落在我身后那扇紧闭的窗户上。他深潭似的眼底头一回，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抓不住的……冷冽的寒光。
“这檀香，”他缓缓开口，声儿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像生铁片子互相刮擦的调子，“味儿……冲得邪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