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倒春寒裹着雨丝，醉月阁檐角铜铃撞出第七声脆响时，林羽的指腹正按在琴身蛇腹断纹上。
这张雷击木斫成的焦尾琴，十三徽处积着经年松烟墨——三载前名妓绿芜悬梁那夜，正是用这墨在粉墙上题了绝命诗。
"公子可听过'冰弦惊鬼神'的典故？"花魁云裳广袖滑落，腕间九转金丝镯映着烛火。
林羽眸光骤凝，那镯子每道转环都錾着相府暗卫的鹰喙纹，与昨夜苏瑶挑断的九连环扣形制相仿，唯独第三环多了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阁外忽起銮铃急响，顾九霄玄甲上未干的血迹在碧纱窗拓出暗影。
林羽假意调弄琴轸，指甲划过三弦下的桐木暗格，触到卷帛特有的粗粝感。云裳却倏地按住他腕间太渊穴："《广陵散》第西叠'冲冠'，公子可知嵇中散当年抚的是第几章？
"葱指抹向七徽时，琴腹传来咔哒轻响，龙脑香混着铁腥气漫出。
楼下龟奴拖长调子唱喏："镇北将军到——"珠帘碎玉声里，林羽袖中峨眉刺己贴上云裳颈脉。琴身暗格弹开的刹那，三根冰弦应声而断，淬了牵机引的弦刃擦着他耳廓钉入屏风，惊得群青所绘夜叉图簌簌落粉。
"顾将军来得正是时候。"云裳仰头露出颈间紫瘀，正是相府鹰爪功造成的梅花印，"这焦尾琴的雷纹，倒与您甲上裂痕相契。
"顾九霄剑鞘挑开琴轸，青铜虎符与林羽怀中玉珏相扣时，榫卯处显出新旧两种铜锈——分明是分铸于武德三年与贞观十七年。
更漏混入异香。林羽忽觉掌心发木，抚弦的指尖泛起靛蓝——冰弦上涂的竟是改良过的牵机引，须遇龙涎香方显毒性。
云裳的金丝镯突然崩解，九枚金环化作流星镖袭向顾九霄，每枚内侧都刻着阵亡将士籍贯："陇西李十二娘"、"幽州张五郎"...
"屏风有诈！"林羽掀翻琴案，焦尾琴砸地裂成两截。雷击木茬口滚出颗鸽卵大的水精珠，珠心封着抹朱砂——正是太学祭酒冠冕上失踪的东海贡品。
顾九霄挥剑劈开夜叉图，露出暗道时，云裳己褪去织锦襦裙，中衣领口绣着永宁寺镇魔符，针脚却是南诏独有的双面回纹绣。
暗道青砖沁着水珠，林羽摸到壁面凹凸——是父亲书房《洛神赋图》的拓印，唯独宓妃玉簪位置多了道刻痕。
顾九霄突然拽住他后领："看仔细。"砖缝渗出的黑水上浮着黍粒，粒粒带着塞北黍特有的三道棱，却比寻常黍米多生一孔。
"将军请看。"林羽用玉珏尖挑起黍粒，米芯竟钻出红头蜈蚣，"这不是军粮，是南诏巫豢的'七窍蛊'。"话音未落，暗道深处传来机括咬合声，三百青铜人偶执灯列阵而出，灯油泛着诡异的琥珀色——混了守宫血的长明灯，正是《酉阳杂俎》所载的"招魂灯"。
顾九霄剑锋忽转，挑开林羽腰间荷包。亡母遗留的香灰洒落灯盏，遇热爆燃的瞬间，火光映出人偶琉璃眼珠里的倒影——云裳正将琴身碎片拼成八卦盘，盘心水精珠显出血色爻象，震位赫然指着相府祠堂方位。
"巽位破阵！"云裳厉喝混着骨笛破音。林羽滚地避开人偶利爪，袖中《乐经》残页被火舌舔出暗纹——竟是醉月阁地底水脉图，与工部存档的龙脉走向相差三十丈。顾九霄劈开巽位砖墙时，三百锡箔裹着的陶瓮赫然在目，封泥印着相府朱纹，瓮底却錾着永宁寺方丈私印。
云裳突然呛出黑血："公子速毁..."弩箭破空声截断遗言。林羽接住她的身子，摸到后心嵌着的伏远弩箭镞——与昨夜护城河冷箭同出将作监乙字坊。垂死的花魁蘸血在他掌心描符，正是娘亲妆奁暗格里的九瓣莲，最后一笔却勾成断头刀。
"琴轸..."云裳咽气前，染血的指尖点向焦尾琴残骸。林羽拧断琴轸，半张泛黄婚书飘落——男方名讳被血污浸透，女方写着绿芜，保山处永宁寺方丈印旁竟有先太子私章。
阁外突现整齐的橐橐声。顾九霄扯下半副残甲裹住林羽伤手："握紧虎符。"将军后背星图触到虎符刹那，二十八宿离体浮空成阵，正是汉代谶书所载"河洛困龙局"。林羽在星芒间瞥见顾九霄心口箭疤——那溃烂形状，恰与玉扣中的血丝纹路相契。
"三年前赠玉那日..."爆炸声吞没余音。云裳尸身突爆，血肉间钻出碧眼蛊虫，每只背甲都浮着"冤"字篆文。
焦尾琴碎片在蛊群中重组，雷击木纹路竟拼出先太子绝笔："赤硝焚尽日，真龙归位时。"残琴腹中，半枚玉玺压着调兵符节——正是武德年间失踪的秦王印。
昭雪的银底绣鞋碾过青砖，醉月阁檐角的铜铃正撞响戌时三刻。她垂眸望着膝头焦尾琴，十三徽处的冰蚕丝弦泛着冷光——三日前及笄礼上，父亲沈相国赠的《九霄环佩》琴，此刻却出现在这烟花之地。
"沈姑娘可要试试这'变徵之声'？"花魁云裳广袖滑落，九转金丝镯第三环的裂痕刺目。沈昭雪指尖微颤，那镯内暗刻的"沈"字纹，分明是母亲陪嫁妆匣的暗记，却在三年前那场大火中随沈家别院化为灰烬。
阁外忽起马蹄踏碎青石声。沈昭雪假意调弦，指甲划过琴腹暗格时触到卷帛，却被云裳扣住腕间命门："姑娘可知这焦尾琴的来历？武德九年六月初西..."话音未断，顾九霄的玄甲己映在碧纱窗上，甲缝渗出的血珠在暮色中凝成北斗状。
"将军来听曲？"沈昭雪倏地起身，鬓间金步摇撞碎琴音。云裳的九转镯突然解体，金环如流星袭向顾九霄，每枚内侧都錾着"贞观十七年沈府制"。沈昭雪瞳孔骤缩——那年正是她双生兄长溺亡，沈家从此禁制金器的年份。
焦尾琴在混战中裂作两截，雷击木茬口滚出的水精珠里，封着粒带血的乳牙——与沈昭雪妆奁暗格里的那颗刚好成对。顾九霄剑锋挑开琴轸时，青铜虎符榫卯处的新铜锈突然剥落，露出内里武德九年的旧铭文。
"沈姑娘不妨解释。"顾九霄剑尖挑起乳牙，映出沈昭雪苍白的脸，"为何令兄的遗物，会藏在先太子斫的琴中？"
暗渠污水浸透沈昭雪的月华裙，她攥着秦王印的手背青筋凸起。三百具锡箔尸浮出水面时，最末那具尸首的玉带钩螭纹，正与她腰间蹀躞带残件相合——这是兄长十岁生辰时，父亲亲手系在他腰间的。
"武德九年七月初七的活人殉。"顾九霄剑尖挑开尸首面门银针，"沈相国当年任工部侍郎时，监造的可是慈恩寺地宫？"
沈昭雪踉跄后退，渠壁《禹贡》残篇的"积石"二字突然渗出血珠。她将秦王印按在凹痕处的手不住颤抖——十岁那年，兄长正是在慈恩寺地宫失踪，而父亲当夜焚毁了所有工程图。
"顾将军可知何为'积石'？"暗渠尽头石门洞开时，沈昭雪的声音像淬了冰，"《水经注》载'禹疏河自积石'，这暗渠通向的可不是生门——是沈家祠堂下的镇龙井。"
护城河畔三百赤硝瓮炸裂的刹那，沈昭雪看见苏瑶腕间蛇纹褪去，露出底下北斗状的旧疤——与她颈间被火舌舔过的伤痕一模一样。焦尾琴碎片在赤硝中重组的瞬间，沈昭雪终于看清琴腹内壁的刻字："武德九年六月初西，沈氏女昭雪监造。"
她的金步摇突然断裂，藏在空心簪管中的图纸飘落——正是父亲书房失窃的龙脉全图。顾九霄星图剥离的二十八宿映在河面，拼出的却是沈昭雪及笄那日，父亲在她掌心画的北斗阵。
"沈姑娘可还记得..."顾九霄咳出的血染红玄甲，"三年前上元夜，你在镇龙井边救起的落水少年？"他撕开残甲，心口箭疤处赫然嵌着半枚玉带钩——与兄长那枚拼合，正是开启甲字库的密钥。
沈昭雪的指甲掐进掌心。当年井边少年眉骨并无疤痕，而此刻顾九霄破碎的星图中，北斗天枢位正对应着兄长失踪的时辰。护城河水突然倒流，三百青铜人偶破水而出，每个掌心都托着盏长明灯——灯油泛着沈家独有的沉水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