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七月初七,长安城笼罩在罕见的荧惑守心天象之下。沈昭雪跪坐在镇龙井边,指尖抚过井沿"武德九年敕造"的铭文。戌时三刻暴雨突至,青铜人偶掌心长明灯遇水不灭的特性,让她想起《酉阳杂俎》记载的鲛人脂——这正是三日前沈府被盗的贡品。
"沈姑娘当心!"顾九霄玄甲撞开人偶的刹那,沈昭雪嗅到他甲缝溢出的沉水香。这独属沈家祠堂的秘香,此刻竟混着永宁寺往生铃的铜锈气。十二重骑破雨而来,为首者铁甲掀开竟是暴毙月余的沈府马夫赵西,其手中陌刀吞口处"将作监弩坊乙字"的铭文犹带新硎。
沈昭雪扯断腰间蹀躞带,玉带钩在雨中泛出诡异青芒。当她看清铁骑战马鞍韂上的北斗绣纹——那日母亲教她刺绣时特意叮嘱"天璇位需留白",便知这些玄甲皆是赝品。最末那匹马蹄铁上沾着的朱砂泥,正是沈家别院独产的辰州砂。
"将军接刀!"沈昭雪旋身抛出玉带钩,顾九霄反手接住的瞬间,钩头螭纹竟与陌刀吞口严丝合扣。刀身弹出的三棱刺寒光乍现,刺穿赵西咽喉时迸出的赤硝粉尘里,混着沈府账房特供的龙涎香灰。
雨幕中忽现青铜祭坛,坛心鎏金抹额上的东珠己泛黄——沈昭雪分明记得,兄长十岁生辰佩戴时此珠莹白如玉。当顾九霄心口玉带钩离体飞向祭坛,她猛然记起《唐六典》关于秦王印的记载:"螭吻吞日,遇嫡血则活。"
"阿雪看箭!"垂死的顾九霄突然暴喝。沈昭雪本能侧首,雕翎箭擦鬓而过,钉入祭坛的刹那,三百人偶关节处乾坤绳尽断。这些掺着天蚕丝的绳索,正是她及笄礼时父亲特请蜀地匠人编织的。
地动山摇间,沈昭雪扑向镇龙井。井壁《水经注》洛水篇的拓文正在剥落,露出底层武德九年的工程记录:"七月丙子,沈氏督造镇龙井,深九丈九,内置青铜鼎九。"她蘸着顾九霄心口血在井壁描摹禹贡图时,血珠竟顺着河道纹路流向长安一百零八坊。
子时惊雷劈中祭坛,九尊青铜鼎破土而出。沈昭雪抚过鼎身饕餮纹中游动的血龙——这些用失蜡法铸造的纹路,与沈府祠堂香炉如出一辙。当第一尊鼎中赤硝遇血沸腾时,她终于窥见武德九年真相:十岁的兄长被推入井底那刻,接住他的玄甲少年后背光洁,尚无那道横贯眉骨的箭疤。
"原来将军便是..."沈昭雪转身欲言,却被顾九霄背后浮现的星图惊住。原本残缺的北斗天权位,正被心口新肉填补——那伤口的形状,恰是她七岁跌落祠堂时,手中紧攥的青铜镇尺纹样。
十二铁骑褪去玄甲,森森白骨上烙印的并非沈府鹰纹,而是工部将作监的鱼符纹。沈昭雪拾起祭坛玉带钩,在拼合瞬间的震颤中,听见父亲遗留的隔空传音:"昭明吾儿,碎鼎之日,即龙归之时。"
寅初雨歇,沈昭雪立于甲字库石门前。门缝渗出的赤硝气里,三百锡尸异口同声:"恭迎少司工归位。"她腰间玉带钩突然发烫,螭纹游动间,库中尘封的《永徽龙脉全图》无风自展——卷尾朱批"昭雪亲启"西字,赫然是兄长笔迹。
寅时的更鼓穿透甲字库石门,沈昭雪指尖捻起门缝渗出的赤硝粉。这混着朱砂的触感,与三年前兄长书房失火时墙灰如出一辙。三百锡尸跪拜的铜锈摩擦声,恰似她及笄礼上父亲演示的水运浑天仪——那些咬合声原是工部匠人的暗语。
"恭迎少司工。"首排锡尸喉间铁片震动,喷出永宁寺特供的沉檀香。沈昭雪握紧玉带钩迈过门槛,顾九霄残甲擦落门楣青膏泥——这沈家修皇陵的秘土,此刻竟出现在工部禁地。
甬道青铜烛台突燃绿焰,映出壁上《考工记》拓文。沈昭雪驻足凝视"轮人为轮"篇,朱砂篡改的"二十八辐"令她脊背生寒——昨夜护城河星图,顾九霄后背正缺两宿。
"将军可知这是何机关?"她猝然按下三枚错位铜钉。齿轮轰鸣中地面翻转,三百锡尸坠入深渊,唯余二人立足的方寸台。顾九霄剑锋抵地划出火星,照亮台面阴刻的工部鱼符纹——这本该在兵部的印记,此刻却深嵌石髓。
九层木塔现于暗室,顶层铜钟的甬部錾着。沈昭雪银链忽紧,钟内幼童尸骸腕间银镯的"昭明"二字,刺得她双目生疼。玉带钩灼烫掌心,螭纹竟在吞噬尸骸心口铜锁——这锁芯形制,正是她闺房妆奁的机关。
"贞观十三年,嫡长子昭明殁。"沈昭雪念着族谱篡改处晕染的朱砂,忽闻铜钟自鸣。顶层木匣坠地展开《永徽龙脉全图》,洛水流域赫然被顾九霄的血染成北斗状。
"阿雪看钟铭..."顾九霄咳血染红残甲。沈昭雪贴耳辨读铜钟阴文:"武德九年七月初七,葬..."刮痕中嵌着的带血指甲,纹路与她十岁折断的甲片分毫不差。
惊雷劈裂二层铜钟,三百狼牙箭裹着赤硝射来。沈昭雪扯落顾九霄披风卷扫箭雨,残破内衬的北斗绣纹间,竟藏着兄长笔迹:"七月初七戌时三刻,持此披风者即真龙。"
"此物确是令兄所赠。"顾九霄星图天枢忽亮,"武德九年那夜,我着此衣接秦王血诏。"
沈昭雪将玉带钩刺入地缝。赤硝遇银链北斗坠燃起冷焰,火光中幻出十岁兄长系披风于少年顾九霄之景。二人背后的镇龙井畔,父亲沈恪手持的罗盘,正是工部尚书勘验龙脉的御赐之物。
"少司工该醒了。"
沈恪拄龙头杖自暗影走出,杖头螭纹与玉带钩同源。老人腕间蛇纹银链轻响,九层木塔应声飞旋。塔顶铜钟碎片雨落,露出内壁鎏金刻字——"活镇龙需至阴命格。
"当年秦王要的岂止玄武门!"沈恪杖指顾九霄心口溃烂处,"更需个与真龙同辰的活祭品镇住紫微星!"
顾九霄玄甲尽裂,半枚青铜虎符自血肉浮出。沈昭雪猛然记起太学藏书所述:"虎符离体,星官归位。"她扑向父亲,却被杖风震开。玉带钩脱手击碎顶层铜钟,三百道水银柱自《龙脉图》洛水纹喷涌成血龙。
"龙畏北斗,这是《水经注》铁律!"沈昭雪扯断银链掷向龙目。北斗坠没入的刹那,暗顶塌陷,月光照亮三百青铜棺椁——"少司工沈昭明"的铭文在棺盖泛着幽光。
最近棺椁轰然开启,腐尸裹着赤硝坐起。沈昭雪踉跄踩中暗格,鱼肠剑寒光出鞘——这及笄礼所获的凶器,剑柄竟刻着顾九霄表字"怀瑾"。
"阿雪,补全北斗。"腐尸喉间铁片震动如锡尸。沈恪杖击地面,九尊青铜鼎自地底升起,鼎内赤硝凝成的血龙正吞噬星图。
沈昭雪剑指血龙逆鳞,忽见鼎身饕餮纹中游动的,竟是七月初七荧惑守心。她终于明悟:父亲要镇的不是龙脉,是那段被抹去的时日。
鱼肠剑刺入血龙七寸的刹那,顾九霄星图彻底崩解。二十八宿化作流星没入青铜棺椁,沈昭明尸身骤然碎裂,三百块骨片上全数刻着"永徽三年状元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