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宸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外间所有的寒气。鎏金蟠龙香炉里，上好的龙涎香悠然吐纳，气息沉静而雍容。我正倚在紫檀案后，看着古籍书卷。殿内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一片宁静。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得案头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太子刘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像往常一样身着庄重的太子礼服，只穿了一件略显随意的玄色常服，外罩的披风上还沾着几片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他挥退了想要通传的内侍，独自一人，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进来。
“参见太子殿下，我连忙起身相迎。”
“月儿……”他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轻松，听起来却异常沉重，“她们都说最爱我。”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桌案堆放的书籍上。
“一个，”他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尖微微发颤，指向芙蓉殿的方向，仿佛在虚空中勾画，“要我严惩失仪，以正宫闱规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冰冷生硬。
他的手指慢慢移开，指向鸣鸾殿的方向，声音却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然：“另一个……求我主持公道，莫让无辜蒙冤。”说到“无辜”二字时，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哽了一下，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
殿内死寂。只有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在无声流淌，包裹着他，也包裹着身旁的我。
刘宇脸上的那点强撑的笑意终于彻底碎裂、崩塌。像是长久以来绷紧到极限的弦，在一声无人听闻的呻吟中断裂。那根维系着他太子威仪、储君沉稳的弦，骤然崩断。
毫无征兆地，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自己头顶那顶象征储君身份的蟠龙衔珠玉冠！那动作带着一股绝望的狠劲，仿佛那不是一件尊贵的饰物，而是紧箍着他的沉重枷锁。
“当啷——！”
一声刺耳惊心的脆响，玉冠被他狠狠地掼在脚下坚硬无比的金砖地上！温润的玉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碎裂，几颗圆润的东珠挣脱了束缚，蹦跳着滚向大殿幽暗的角落，发出零落的、悲哀的声响。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高大的身躯轰然矮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金砖上。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终于从他紧紧捂住的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无法抑制地泄露出来。那声音在空旷的紫宸殿中回荡，冲撞着沉香的氤氲，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痛彻心扉。
“……当太子……好难……月儿……太难了……”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滚烫的泪水和沉重的绝望，仿佛在烈火中煎熬了千年，“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对……”
他的额头抵在冰凉刺骨的金砖上，蜷缩着，仿佛要将整个沉重的、不堪重负的自我，都缩进那冰冷的缝隙里。碎裂的玉片和滚落的东珠散落在西周，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幽冷冷的光，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尊严和摇摇欲坠的东宫。
紫宸殿内，唯有那压抑的叹息声，在龙涎香的沉郁气息中，久久不散。
“臣妾陪殿下去梅园散散心吧！”我暖心地提议道，“心情不好时走一走就好了！”
（二）
殿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彤云密布，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铅灰色幕布所笼罩，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宫苑之上。寒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地席卷过宫墙和甬道，发出阵阵呜咽之声，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我和太子刘宇执手而行，漫步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一路上，我说着一些趣事哄他开心，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我们沿着蜿蜒的甬道缓缓前行，路旁的树木早己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然而，我们的心情却如春日般明媚，这种相互交心的感觉真好。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梅园外。
原本疏朗的梅园在冬至过后却兀自热闹起来。虬枝盘曲的老梅，枝头缀满了密密匝匝的花苞，倔强地顶着寒风，透出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红，如同凝固的血珠，又似燎原的星火。
就在太子的步子即将靠近梅园的刹那，一曲动人的歌声，破开了风的呜咽，铮然响起！是《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西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西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歌声起初有些滞涩，带着嘴唇冻僵的微颤，仿佛冰层下艰难涌动的春泉。然而几声歌词流淌之后，一股缠绵入骨的情意便如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疯长。歌声时而低回婉转，似情人耳畔的絮语，诉说着无尽情思；时而高亢清越，如凤凰于飞，首冲云霄，带着不顾一切的炽热与执着。每一个音符，每一次清唱，都灌注了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期盼，丝丝缕缕，缠绕着梅园，也缠绕着听者的心魂。
这缠绵悱恻的歌声，穿透寒风，清晰地飘向宫道。
太子刘宇的脚步，倏地一顿。
他猛地抬手，止住了身后随行的宫人。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梅园暖亭中那个素白的身影。梅园深处，那方小小的暖亭内，司马茜端坐石凳上。她今日着一身素净的衣衫，只是外头罩了一件灰鼠毛镶滚的斗篷。她的指尖伸出袖口，暴露在凛冽的空气中，不多时便被冻得通红，像几颗熟透的樱桃，微微颤抖着，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坚持。
与之前在昭庆殿上点卯时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她这是——装可怜？博同情？想上位？
只见司马茜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展着歌喉，仿佛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意。她的侧影在疏影横斜的梅枝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瘦单薄，却又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孤绝。
刘宇站在辇前，太子常服被风吹得袍袖翻飞。他定定地望着暖亭中的身影，听着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有震动，有怜惜，有挣扎，还有一种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宇之间，几乎要将他年轻的身躯压垮。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被风雪侵蚀的雕像，任凭那《凤求凰》的歌声将他包裹、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那歌声终于在一个余韵悠长的词中缓缓收住，袅袅散去，只余下风穿过梅林的呜咽。司马良娣终于抬起头，远远地，迎上了太子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却又清晰地映着太子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委屈和哀婉。她没有言语，没有靠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刘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哽在那里。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亭中人，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没有斥责司马茜，也没有安抚她，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这冬日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了下来。
“走。”一个短促而冷硬的字眼从他紧抿的唇间挤出。
他拉着我的手，迅速远离了那片盛开着血色梅花、回荡着余音的梅园。
（三）
当晚，太子刘宇留宿在了紫宸殿。
夜色如水，月光如银，洒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太子刘宇静静地坐在榻上，他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修长。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温暖的气息。
刘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丝，我们相拥而眠，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童年往事，那些遥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缓缓地开口，向刘宇诉说着我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我告诉他我故乡的山水、我儿时的玩伴、我曾经的梦想……每一个细节都让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我的眉宇间流露出对故乡的深深思念，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刘宇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他没有打断我，只是偶尔应上一句，让我知道他在认真倾听。然而，我能感觉到他的困意越来越浓，他的回应也越来越少。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诉说着，我希望刘宇能够了解我的过去，了解那个曾经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