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宫的熏香终年不散,名贵的沉水香混着龙涎,丝丝缕缕缠绕在殿宇的雕梁画栋间。我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却穿透半卷的湘妃竹帘,落在庭院里那株开得寂寞的玉兰树上。铜鹤香炉立在紫檀案上,鹤嘴微张,吐纳着金丝般的烟雾,袅袅婷婷,盘旋上升,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梁柱间。
“娘娘……”一声轻唤,带着宫墙外清冽的凉意,倏然穿透这层香雾织就的茧。小桃回来了。她脚步细碎,裙裾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动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她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雀跃:“娘娘,二舅老爷……搬了!”
“搬了?”这两个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湖里荡开一圈微澜。
“搬去了福来客栈!”小桃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外衫,从最贴身的小袄暗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帕子,双手捧到我面前。那帕子洗得有些发白,边缘起了毛,却干干净净。我认得它,一眼就认得——帕角那朵半开的荷花,针脚细密,花瓣微微卷曲,带着一种旧日温婉的生气。这是二舅惯常用的帕子。二舅最爱荷花,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我还在外祖家的时候,闲着无事可做之时,就绣了一方荷花手帕给二舅,当作他平时教我诗词歌赋的报酬。
我接过,一层层展开。帕子中央,是熟悉的、略显拘谨却筋骨分明的墨字:“安好,勿念。”墨迹有些洇开,像是执笔时用力过甚。目光贪婪地向下搜寻,果然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挤在帕角那朵荷花旁边,仿佛生怕浪费一丝一毫的地方:“窗下有书桌,墨汁比米汤浓。”
“窗下有书桌……”我喃喃念出这几个字,声音哽在喉咙里。看来福来客栈环境很好。
“二舅老爷精神好着呢!”小桃的声音带着暖意,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人是清减了些,可眼睛里有光!亮得很!他特意叮嘱奴婢,说让您千万放宽心,他在福来客栈住得极好,一心只扑在温书上,定要争这口气!”
我嘴角不自觉上扬,心中满是欣慰。二舅如此争气,我定要全力支持他。只是这宫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我深知自己身处东宫,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稍有不慎便会给二舅招来灾祸。
“小桃,此事切不可声张,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轻声嘱咐道。小桃重重地点头,眼中满是坚定。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司马良娣到!”我心中一紧,迅速收起帕子,整理好情绪。司马茜向来与我不合,此番前来,定没什么好事。
司马茜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殿内,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哟,妹妹这是在想什么呢,如此入神。”司马茜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起身行礼,微笑着回应:“姐姐说笑了,不过是看看窗外的景色罢了。”
司马茜在殿内转了一圈,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刚刚放帕子的地方。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司马茜并未停留太久,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听闻妹妹宫外有亲戚来京参加科举,妹妹可要多劝劝,莫要让他们在京中惹出什么事端才好。”说罢,她似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强装镇定道:“姐姐放心,我定会嘱咐他们守好本分。”
司马茜走后,我长舒一口气。小桃担忧道:“娘娘,她会不会己经起疑了?”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应该还不确定,只是有所察觉罢了。”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加谨慎。我让小桃减少与二舅的联系,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同时,我暗中留意司马茜的动向,以防她暗中使坏。
科举的日子渐渐临近,二舅那边却没了消息。我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就在我坐立不安时,小桃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小桃气喘吁吁地冲进殿内,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着说:“娘娘,二舅老爷……他被抓了!”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差点跌坐在地上。“怎么回事?慢慢说!”我强撑着镇定问道。小桃定了定神,说道:“有人举报二舅老爷考试作弊,现在己经被官府带走了。”我心急如焚,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深知,这事,司马茜必定脱不了干系。
“小桃。”我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异常清晰。
一首站在不远处、同样满脸泪痕的小桃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后的亮光:“娘娘?”
我示意她靠近,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想办法,去宫外打听打听,我二舅父单文信今科会试前后所有的行踪,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用过什么东西!更要查清楚,司马家,或者跟司马茜有关联的任何人,最近在科举一事上,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尤其是……有没有人刻意接近、构陷我二舅父的证据!”
小桃的眼睛越睁越大,随即用力点头,眼神里透出一股豁出去的坚毅:“奴婢明白!”
“小心,”我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腕,指尖用力,“司马茜的眼睛,此刻必定盯着紫宸殿的一举一动。务必……神不知鬼不觉。”
小桃重重点头,像一只即将扑入黑夜的孤鸟,悄然退入殿内的阴影里。
我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谋划着对策。若不能救下二舅,不仅他的前程毁于一旦,我在这宫中也会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这几日老皇上龙体欠安,前朝后宫一切事务暂时交由太子裁定。我思量了一番,决定找个机会面见太子刘宇,为二舅陈情,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放弃。
(二)
几天了?记不清了。
只记得东宫集英殿那扇紧闭的朱漆门扉,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我渴盼的目光冰冷地挡在外面。太子刘宇,我的夫君,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堆积如山的奏折和那些永无止境的朝议,像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宫墙,把他困在另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冰冷世界。
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细细密密的疼。我有话要对他说,有至关重要的事要亲口禀明,可这见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焦灼几乎要将我焚尽的时刻,小桔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娘、娘娘……不好了!司马良娣……她、她……”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上脊背,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司马茜?她做了什么?
答案以一种最猝不及防、最狠毒的方式,在我还未及细问时便己砸落头顶。太子身边的内侍总管凌公公来了,那张平日里总是堆着满脸笑容的脸此刻绷得死紧,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多的却是公事公办的冰冷。他身后跟着几个面无表情、身材健硕的内侍。
“瑾良娣接旨!”凌公公尖细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殿宇内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太子殿下谕:瑾良娣孟氏,不思修身养德,竟暗中指使其二舅父单文信,于今科会试之中行舞弊苟且之事!扰乱抡才大典,罪不容恕!着即禁足于紫宸殿内,无孤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事宜,待有司彻查之后,再行定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穿透心脏。指使二舅父作弊?扰乱科举?这滔天的污水,竟兜头泼了下来!
“凌公公!”我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妆台上的一只玉簪,落地碎裂的脆响惊得人心头一跳,“这是构陷!是司马茜!是她!我要见殿下!我要亲口向殿下解释!”
“娘娘息怒。”凌公公微微躬身,语气却毫无转圜余地,像一块冻硬的石头,“殿下龙颜震怒,此刻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娘娘……还是安心静待清查结果吧。”他一挥手,那几个健壮内侍无声地散开,如铁铸的塑像般牢牢把守住殿门和通往内室的通道。殿内侍奉的宫人早己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隔绝在外,只余下殿内几盏摇曳的宫灯,将幢幢的人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扭曲而狰狞。紫宸殿,这座曾因太子宠爱而华彩熠熠的宫室,瞬间化作一座精致华美的囚笼。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冰冷的余韵,此刻却只让人觉得窒息。
我僵立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锐痛却远不及心口撕裂般的万分之一。司马茜!好一个司马茜!竟抢先一步,布下如此歹毒的陷阱!她定是窥见了我的不安,猜到了我急于面见太子的缘由,才抢先发难,将这盆污水泼得如此精准狠辣!
怒火在胸腔里翻腾,烧灼得喉咙发干发痛,几乎要喷薄而出。可残存的理智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嘶喊、咒骂,只会显得更加心虚。太子刘宇……那个曾将我捧在手心的男人,此刻正被愤怒蒙蔽了双眼,被司马茜精心编织的谎言所蛊惑。他的“铁面无私”,此刻成了刺向我最锋利的刀。他连申辩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更漏缓慢滴落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发狂。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我才缓缓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光滑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委屈、愤怒、绝望……种种情绪疯狂撕扯。
不行。孟溪月,你不能倒在这里。
司马茜要的就是我崩溃,要的就是我束手就擒,坐实这污名!禁足……这高墙深锁的禁足,是她的毒计,却也可能成为我的屏障!她以为将我困在此处,便能斩断我所有的手脚?做梦!
我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走到紧闭的窗边。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东宫巡夜的灯火在远处宫道上移动,像飘忽的鬼火。我深吸一口气,那夜风带来的微凉气息似乎也吹散了脑中些许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