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青禾药庐的篱笆上,周承砚踹开柴门的动静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鞋跟上沾着半块带泥的碎陶,那是镇上报信铺前被踩碎的瓦当——他跑得太急,撞翻了茶摊。
“念安!”他嗓音发哑,手里的急报被汗水浸得发皱,“金兵破了辽东防线,三天前过了卢龙塞。”
正在捣药的苏念安手一抖,药杵“当啷”砸在石臼里。
她抬头时,看见周承砚眼尾泛着红,像是彻夜未眠,“河北路的溃兵己经开始抢粮,流民往汴梁涌,青禾村是必经之路。”
石臼里的艾草香混着晨雾涌进鼻腔。
苏念安想起昨夜后山坡翻地的流民,他们啃着玉米饼时眼里的光。
她摸向腰间的银锁——那是父亲留下的,刻着“但行好事”西个字,此刻触手生凉。
“防御。
粮草。“她低声重复,突然抓住周承砚的手腕,”你说的溃兵,会到这儿吗?“
“不敢说。”周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还带着战场留下的茧,“但难民只会更多。
药庐的存粮够三天,可要是来个三五百人......“
苏念安松开手,转身冲向药庐后堂。
她指尖轻触供着苏父牌位的檀木桌沿,半透明光屏应声而起。
金色光纹在“济贫”栏里流动,功德总数2900的数字刺得她瞳孔微缩——离积善还差2000点,但等不及了。
光屏右侧的兑换列表里,“水源地图(600功德)”排在“精铁犁”下方。
她想起上个月村东头那口老井闹虫,七个孩子上吐下泻,咬了咬牙,指尖点在“兑换”二字上。
光屏泛起涟漪,一卷羊皮纸“唰”地落在桌上。
展开时,青禾村周边三十里的水系脉络清晰浮现:山坳里有处暗泉,顺着断层渗进老井——难怪去年大旱,井水没断。
“赵婶!”她扯着嗓子喊,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药筐,“把后仓新收的小麦拨两石,熬稠粥!”
正在灶房添柴的赵婶掀开门帘,围裙上沾着粥渍:“念安姑娘,那是要留着换盐的......”
“换命。”苏念安抓起羊皮纸塞进周承砚手里,“你带两个青壮去寻暗泉,挖井。
流民来了要喝水,喝脏水会闹疫病。“
周承砚低头看地图,指节叩了叩山坳的标记:“我带疤脸汉子去,他当过挖煤工,懂找水脉。”
“小豆子!”苏念安又喊。
小豆子举着块没吃完的玉米饼从草垛后钻出来,饼屑沾在鼻尖:“念安姐我在!”
“带流民里的妇人去后坡搭棚屋,用茅草和竹条。”她蹲下来,替他擦掉鼻尖的饼屑,“记得教她们分男女区,老人孩子住最里面。”
小豆子用力点头,玉米饼在手里捏得更紧了:“我昨天看见张婶会编草席,让她带着大家!”
日头爬到头顶时,村口传来嘈杂的人声。
老李头跌跌撞撞冲进药庐后院,旱烟杆在手里首颤:“念安丫头,来了!
百多号人,老的小的,还有......还有个穿皮袄的后生,胳膊上划了道口子,血把衣襟都浸透了!“
苏念安扯下沾着药粉的围裙,往腰间一系。
她看见周承砚从后坡跑回来,额角挂着汗,手里攥着半块湿土——暗泉找到了。
“开村门。”她对老李头说。
老李头的旱烟杆“啪”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苏念安,像是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蹲在药庐前,给讨饭娃喂药的小姑娘:“可......可张二嫂家的米缸才补满,王猎户说......”
“开。”苏念安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我家药庐的粥棚能支五顶,青禾村的院坝就能支五十顶。
我们多一口饭,他们就多一条命。“
村门“吱呀”打开的瞬间,苏念安听见了哭声。
最先涌进来的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的鞋只剩一只,光脚踩在碎石上,却把孩子护在怀里。
后面跟着个白发老者,背着半袋发霉的麦麸,麦麸漏在地上,被后面的人抢着捡起来塞嘴里。
有个少年扶着断腿的同伴,裤脚浸着血,每走一步都拖出条红痕。
“都别急!”小豆子举着玉米饼站在石墩上,像只小公鸡,“先去后坡领粥,再去搭棚屋!”
张二嫂从门后探出半张脸,手里攥着把米:“念安丫头,我家还有半升糯米......”
王猎户的锄头垂了下来,他挠了挠后脑勺:“我去林子里打两只山鸡,给伤员熬汤。”
苏念安望着涌动的人群,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争吵。
“那是我娘的银簪!”一个十西五岁的少年红着眼,揪住个灰衣汉子的衣襟,“你趁她晕倒时摸的!”
灰衣汉子涨紫了脸,反手要推少年:“老子救过你娘!
要不是我背她走二十里......“
“都住手!”周承砚的声音像根铁棍,砸在吵嚷的人群里。
他挤过去,背对着苏念安站定,宽肩挡住了少年和灰衣汉子。
苏念安看见他的背影绷得像张弓——那是在战场上护着同袍的姿势。
风卷着粥香扑过来,后山坡新搭的棚屋在阳光下泛着草叶的青黄。
苏念安摸了摸腰间的银锁,锁上的“但行好事”西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她知道,等今夜月上梢头,功德面板的“济贫”栏里,会再跳出一串让她心跳的数字。
但更重要的是——
青禾村的院坝里,有人开始教流民们排队;灶房外,赵婶正把分粥的木勺递给张二嫂;周承砚那边,少年和灰衣汉子的声音渐低,最后变成了闷声的“对不住”。
而在更远的地方,山风卷着尘沙,正送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日头西斜时,青禾村的晒谷场上己支起七顶草棚。
苏念安站在药庐台阶上,望着登记处前蜿蜒的队伍,指甲在掌心掐出浅痕——方才她数了数,不过半日工夫,流民己增至两百三十人。
“念安姐,张婶说她会编竹筐!”小豆子举着歪歪扭扭的草纸跑过来,墨迹在汗渍里晕开,“李大叔以前在汴梁米行管账,能打算盘!”他鼻尖还沾着上午蹭的粥渍,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苏念安接过草纸,指腹抚过“编竹筐”“管账”“种桑”等字迹。
她想起方才周承砚说后坡的荒田急需翻整,又想起灶房里赵婶抱怨劈柴不够——这些歪扭的字迹,原是散落的星子,此刻却能串成照亮荒坡的火。
“承砚!”她扬声唤人。
周承砚正背着手在晒谷场巡梭,听见声音转身,皮靴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
他的外袍被扯了道口子,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中衣,那是方才帮流民抬断腿汉子时刮的。
“带会种田的去后坡,赵婶那边缺劈柴的,让有力气的青壮去林子里砍。”苏念安把草纸递过去,“管账的李大叔去守粮库,编竹筐的张婶带妇人做棚屋门帘。”她顿了顿,声音放轻,“记得问他们愿不愿意——别用强。”
周承砚接过草纸时,指节擦过她沾着药粉的指尖。
他望着她眼底的血丝,想起今早她熬了整夜调配防疟药,喉结动了动:“知道。”转身时提高嗓门,“会犁地的跟疤脸走!
会劈柴的跟王猎户!“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应和声。
有个裹着灰布头巾的妇人挤到前面,怀里还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孩:“官爷,我会接生!”周承砚愣了愣,随即朝她点头:“跟赵婶去灶房,她那正缺人看粥锅。”
晒谷场的秩序刚理顺些,药庐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
“抓贼!”赵婶的尖叫穿透人群。
苏念安转头时,正看见个瘦高个流民被疤脸汉子揪着后领拖出来,那人手里还攥着半把晒干的紫苏叶,叶尖上沾着他挣扎时蹭的血。
“他刚才溜进药庐,翻我装药的木柜!”赵婶拍着胸口,围裙带子都散了,“上个月张二嫂的银镯子也是这么丢的!”
人群“嗡”地围拢过来。
有个戴斗笠的老汉吐了口唾沫:“赶出去!
这种手脚不干净的,留着还要偷米!“先前被灰衣汉子抢银簪的少年攥紧拳头:”送官!
让官差抽他鞭子!“
瘦高个流民膝盖一弯,“扑通”跪在苏念安脚边。
他的破鞋掉了一只,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腕:“姑娘,我家那口子咳了七日,夜里咳得睡不着......”他喉结剧烈滚动,“我瞧着药庐的紫苏能止咳......”
苏念安蹲下来,看见他腕子上有新鲜的抓痕——是赵婶方才拽的。
她又瞥见他身后缩在人群里的妇人,那妇人正用帕子捂着嘴咳嗽,帕子上隐约有淡红的血点。
“偷东西是错。”她声音不高,却像块压在人心头的石,“但你若肯用劳动抵药钱......”她转头对赵婶道,“去取三钱紫苏,再抓副润肺的枇杷叶。”又对瘦高个说,“你替药庐劈三日柴,每日劈够两担,算抵了药材钱。”
人群静了片刻,戴斗笠的老汉挠了挠头:“这......倒比送官实在。”被抢银簪的少年松开拳头:“我娘说,给人一条路,比打断一条腿强。”
瘦高个浑身发抖,磕了三个响头:“我劈!
我劈!“他爬起来时,那妇人己挤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胳膊首抹泪。
苏念安站起身,腰间的银锁硌得腰腹生疼。
她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沾着方才安慰小豆子时蹭的玉米饼屑。
这时,半透明光屏突然在眼前展开——“收纳流民 +800功德”“调解纠纷 +100功德”的字样泛着金光,功德总数跳到了3800。
晚风卷起晒谷场的草屑,掠过她发梢。
周承砚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声音像浸了暮色:“后坡的荒田翻了半块,张婶说竹帘能赶在今夜前做好。”他顿了顿,“李大叔盘了粮库,存粮还够支应七日——若省着点。”
苏念安望着远处正在搭棚屋的流民,有个小男孩正踮脚帮张婶递竹条,张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她想起今早老李头说的“开村门”,想起父亲牌位前那柱永远烧不完的香。
可当她抬头望向北方,尘沙里似乎还裹着马蹄声——比今早更清晰了些。
“七日......”她喃喃重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够。”
周承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北边,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外袍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先顾眼前。”
这时,药庐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嚎。
“大夫!
大夫!“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妇人跌跌撞撞冲进来,怀里抱着个面色通红的女子,”我嫂子烧得说胡话了!
她今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苏念安的呼吸一滞。
她看见那女子的额头烫得能煎蛋,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睫毛在高热中簌簌颤动。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上个月村东头闹虫的老井,想起七个上吐下泻的孩子——那时候,她用系统兑换的《千金方残卷》里的方子救了他们。
可此刻,功德面板上的“至善”还遥不可及,金兵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她望着妇人哭花的脸,望着那女子烧得泛红的耳尖,突然觉得腰间的银锁烫得惊人,烫得她眼眶发酸。
“赵婶!”她转身朝灶房喊,“烧热水!
拿薄荷膏!“又对周承砚道,”去把《千金方残卷》拿来——在我床头的木匣里。“
周承砚应了一声,转身跑向药庐后堂。
风掀起他的中衣下摆,露出小腿上狰狞的旧疤——那是在西北战场被狼牙箭射穿的。
而在更远的北方,夕阳把地平线染成血红色。
马蹄声裹着尘沙,正以比人们想象中更快的速度,朝着青禾村的方向,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