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里的铜炉刚添了半块艾草炭,混着草药的苦香在梁下打旋。
苏念安的指尖还沾着晒了半日的陈皮末,就被那声哭嚎惊得一颤——年轻妇人小芸的麻花辫散了半绺,怀里的女子像团烧红的炭,额头抵着小芸肩头,皮肤红得近乎发紫,连脖颈处都漫着细密的紫斑。
“大夫!”小芸膝盖一软跪在青石板上,怀里的人重重晃了晃,“我嫂子今早还能帮着筛米,晌午突然说冷,裹了三床被子还抖,这会子又烧得说胡话......”她抽噎着掀起女子的衣袖,腕间竟也浮出指甲盖大的紫斑,“您看!
这、这和十年前东庄那场......“
“住嘴!”赵婶端着药碗从灶房冲出来,碗里的药汁泼了半袖,“小芸你疯了?”她鬓角的银簪歪向一边,手却死死攥住苏念安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念安,当年我男人就是这样,烧得说要见他娘,转天整村都......”她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你爹救过东庄的娃子,可那疫症......”
苏念安的后颈沁出冷汗。
她蹲下身,指尖贴上女子的太阳穴——烫得惊人,再探脉搏,快得像擂鼓。
掀开眼皮,眼白里血丝密布,舌苔黄厚干燥。
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父亲背着药箱冲进东庄,回来时染了一身药渍,说那是“温疫”,靠的是《千金方》里的辟温散才压下势头。
可那时父亲有太医院的藏书,如今......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的功德光屏。
3800点功德泛着暖黄的光,左侧“救幼”“济贫”的条目还沾着新添的金粉。
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检测到传染性疾病征兆,建议兑换高阶防疫资源。”
“需要多少?”她在心底默念,光屏右侧的兑换栏瞬间滚动起来。
《千金方全卷》(1500功德)、疫病预警(800功德)、防疫香囊方(300功德)......她攥紧腰间的银锁——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青禾”二字,此刻正烫得灼手。
金兵的马蹄声似乎更近了,她想起今早老李头说村外官道上的车辙印比往日深三倍,想起周承砚翻后坡荒田时说的“存粮只够七日”。
“换。”她咬着唇,指尖重重按在《千金方全卷》和疫病预警上。
光屏骤然亮如白昼,两团金光坠入掌心——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啪”地落在案上,封皮写着“千金要方·卷十二·辟温”;另一团光化作细雾钻进眉心,眼前浮现出动态的红点:青禾村东南三户、西北两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
“周承砚!”她抓起书翻到第三页,“去把村外的空草屋收拾出来!
要离水井至少三十步!“又转头对小豆子喊:”拿上竹筐,去后坡割艾草——要新鲜的,带露水的!“小豆子的短打还沾着晒谷场的草屑,闻言撒腿就跑,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赵婶还攥着她手腕:“念安,那草屋漏雨......”
“漏雨正好通风。”苏念安抽出被攥红的手腕,翻开书指给她看,“书里说温疫怕燥,要开窗,要艾草熏,要把病人和健康人隔出半里地。”她的声音突然放软,握住赵婶发抖的手,“您当年照顾过我爹喝药,知道他说’医者怕的不是病,是人心慌‘。
现在您去烧三大锅热水,我要给病人擦身退热——记得加两钱盐。“
赵婶抹了把脸,转身往灶房跑,裙角带翻了个药碾子。
苏念安弯腰捡起,抬头正撞上周承砚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换了粗布短打,肩头搭着条草席,小腿的旧疤在阳光下泛着白:“草屋的门闩换了新的,我背病人过去?”
小芸突然哭出声:“我嫂子......她不能死,她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娃......”
苏念安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住。
她摸了摸女子的小腹——确实有极浅的隆起。
书里的药方突然变得滚烫,她翻到“妊娠温疫”那章,指甲在“石膏一钱、黄芩二钱”的行里划出折痕。
“周大哥,轻些。”她托起女子后颈,“用草席裹着,别颠着。”周承砚应了,臂弯一沉将人抱起,粗布短打被汗水浸得透湿。
小芸要跟去,被苏念安拦住:“你碰过她的汗,得先拿皂角水洗手,再戴香囊——小豆子等下会送过来。”
药庐外的日头正毒。
苏念安望着周承砚的背影消失在村东头,转身对围过来的几个流民妇人道:“家里有孩子的,去西头老槐树下领香囊——苍术、白芷、雄黄,各包三钱。”她抓起案上的笔,在树皮上唰唰写:“别喝生水,别吃隔夜饭,咳嗽要捂嘴......”墨迹未干,老李头柱着拐杖过来,竹篓里装着刚砍的荆棘:“念安丫头,村口我用荆棘拦了,外来的人没你的令牌不放进。”
“李叔,辛苦。”苏念安的嗓子发紧。
她望着老李头鬓角的白发,想起他说“你爹当年给我娘扎针,说‘青禾要活,得靠根’”。
此刻青禾村的根,正攥在这些颤抖却不肯倒的人手里。
灶房里传来“咕嘟”一声,赵婶掀开木盖,热气裹着艾草味扑出来。
苏念安低头看了眼功德光屏——3800减去2300,剩1500点,泛着淡淡的金。
她摸出怀里的《千金方全卷》,书页在风里翻到“辟温汤方”:石膏、知母、甘草......
“小豆子!”她朝院外喊,“把药碾子搬过来——要最大的那个!”
夕阳把药庐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念安蹲在灶前,往药罐里添最后一把柴胡。
红色的药汁在罐里翻涌,腾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
北边的尘沙又起了,可这一次,她听见的不只是马蹄声,还有村外草屋里传来的咳嗽——轻了些,弱了些。
药香漫过门槛,飘向正在分发香囊的小豆子,飘向用荆棘封村的老李头,飘向抱着药碗往草屋走的周承砚。
苏念安望着跳动的药火,指尖轻轻抚过药方上“每日三服”的批注。
今晚,该先试第一锅药了。
药庐的陶瓮在灶上滚了三滚,深褐色的药汁泛起细密的泡,混着柴胡的苦与石膏的清,漫过整座院子。
苏念安守在灶前,指甲在《千金方》“辟温汤方”那页掐出月牙印——这是她昨夜对着星子翻了七遍的方子,石膏需得新采的,知母要晒足三个日头,连火候都得用松枝,说是松脂能引药入肺。
“念安姐,赵婶她们来了。”小豆子扒着门框,汗津津的额角粘着片艾草叶。
他怀里的竹篮装着十二只粗陶碗,碗沿还沾着刚擦的皂角水——这是苏念安定的规矩,每只碗用前得在皂角水里煮半柱香。
院外传来妇女们的低语。
赵婶走在前头,蓝布围裙系得极紧,手里的木勺碰着药瓮沿,发出“当啷”一声:“我数过了,草屋现在有七人,小芸嫂子算一个。”她抬头时,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晨露,“昨儿后半夜,她能喝下半碗米油了。”
苏念安的手指在药瓮沿轻轻一叩。
第一日试药时,她守在草屋窗下,听着里面压抑的咳嗽声,手心的汗把药方都洇皱了;第二日辰时,有个半大的娃突然抓着她的衣袖喊“饿”,她摸着那孩子滚烫的额头,眼泪差点砸在他腕间淡下去的紫斑上;第三日天没亮,小芸就跑来说嫂子能认人了,她跟着跑过去,正撞见那妇人摸着自己肚子笑——三个月的娃,还在。
“倒药。”她声音发哑,却稳稳提起药勺。
药汁入碗时腾起白汽,模糊了赵婶脸上的笑。
妇人们捧着碗鱼贯而出,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踩出急鼓点。
苏念安转身抓起竹篓,里面是她用炭笔标了号的木片——这是给每个患者记饮食的,吃了多少米,喝了几口汤,连排泄的颜色都要画在木片上。“小豆子,跟我去草屋。”她把竹篓往肩上一挎,“今日要查茅厕的土埋得够不够深。”
日头爬到头顶时,村东头突然炸开一声尖啸。
王氏的靛青裙角扫过老槐树的阴影,她手里举着根烧火棍,指节因用力泛白:“都来看呐!
苏念安拿咱们当药罐子耍!“她的发髻歪在耳后,嘴角唾沫星子乱飞,”我家那口子昨儿喝了她的药,夜里吐得床板都湿了!“
正在分香囊的小豆子攥紧了怀里的布包。
老李头柱着拐杖从村口挪过来,荆棘编的栅栏在他身后晃了晃:“王嫂子,你家男人上月偷喝了半坛烧刀子,胃里早烂得不成样。”他浑浊的眼睛眯起来,“昨儿我守着他喝药,药汁才沾唇他就呕,那是酒毒发作,关念安丫头什么事?”
几个正在晒艾草的流民妇人围过来。
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前日刚退烧的娃,她把孩子往王氏跟前一送:“我家妞妞喝了三碗药,今儿能抓我簪子玩了。”她扯着王氏的袖子,“你要真怕,就把药碗给我,我替你男人喝!”
王氏的烧火棍“当”地掉在地上。
她望着西周围拢的村民,后脚跟蹭着地上的土往后挪,首到撞在老槐树上才停住。
苏念安挤开人群时,正看见她盯着自己脚边——那里躺着半块没吃完的锅盔,是小豆子今早塞给她的,此刻被王氏的鞋跟踩得稀烂。
“王婶。”苏念安弯腰捡起锅盔,拍了拍灰塞进小豆子手里,“要是信不过我,明儿我让周大哥陪你去城里请大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只是这温疫,拖一日要多死三个人。”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小芸从草屋方向跑过来,她嫂子跟在后面,脸色还有些白,却扶着腰走得稳稳的:“我男人在东庄见过这疫症,说当年就是靠隔离和药汤压下去的。”她摸了摸自己肚子,抬头时眼里有光,“苏大夫的药,救了我娃的命。”
王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她蹲下身捡起烧火棍,头也不回地往家走,蓝布裙角扫过地上的药渣,扫过小芸嫂子沾着泥的鞋尖,扫过老李头拐杖在地上戳出的小坑。
月上柳梢时,苏念安坐在药庐的案前。
功德光屏在她指尖浮起,3800-2300+1500的数字泛着暖金,“治愈疫病+1000”“预防扩散+500”的条目闪着细碎的光。
她伸手碰了碰光屏,指尖传来温温的触感,像父亲当年摸她头顶的温度。
“若能多换几本医书......”她对着窗外的星空轻声说。
《千金方全卷》被她翻到最后几页,“时气疫疠”那章的边角卷了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她的批注:“井水要撒白矾”“死者衣物需焚烧”。
北边的风卷着尘沙扑过来,她听见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周承砚说过,这是他在边军时学的,三长两短是平安,一长三短是有警。
“念安。”
药庐的木门被推开条缝。
周承砚的身影裹着夜色挤进来,他身后跟着个陌生男子,粗布短打沾着草屑,腰间的布囊浸着暗褐色的渍,像是血。
男子抬眼时,苏念安看见他眼角有道疤,从眉骨斜到下颌,像道裂开的闪电。
“这是张叔。”周承砚摘下斗笠,上面的露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从南边来,说有要紧事找你。”
陌生男子的手按在腰间布囊上,指节因用力泛白。
苏念安望着他沾着草屑的鞋尖,突然想起今早老李头说的话——村外官道上的车辙,比往日深了三倍。
夜风卷着药香扑进来,吹得《千金方》哗哗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