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站在灶台前,手持一把木勺,勺里盛着最后一勺盐卤。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将盐卤倒入陶罐中。随着盐卤的倒入,陶罐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嘟声。
汗水从周永的额头滑落,沿着他的眉骨流淌而下。他的额头和鼻尖都挂满了细密的汗珠,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陶罐里的盐水上,不敢有丝毫松懈。
灶火渐渐熄灭,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在灶膛里闪烁。锡制蒸馏器里的盐水己经凝结成了细白的晶体,在晨光的映照下,这些晶体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宛如细碎的银沙。
马三蹲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周永的一举一动。他手里拿着一片木片,小心翼翼地用木片刮取着蒸馏器里的结晶。每刮一下,他都要停顿一下,生怕弄碎了这些珍贵的盐晶。
马三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人听见似的:“周哥,这盐比官盐还细呢,赵家要是知道了……”
周永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祠堂那破败的窗棂上。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和远处的山峦。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马三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看着周永,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周永擦了擦手,然后转身看着马三,语气坚定地说:“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找条活路。”
马三咽了口唾沫,没敢接话。他本是乐安盐户的逃奴,腿上还带着官府的鞭痕,若不是周永收留,他早冻死在雪地里。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敢完全信任这个突然变得精明的私塾先生之子。
周永看出了他的迟疑,也不点破。乱世之中,信任本就需要时间。
晌午,赵家粮行。
赵守业捏着一撮细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眯起三角眼,盯着面前战战兢兢的盐贩子:"你确定,这是从铁山铺流出来的?"
"千真万确!"盐贩子低声道,"小人亲眼看见马三那小子在周家祠堂进出,这盐……怕是周明德留下的秘方。"
赵守业冷笑一声,将盐粒碾碎在掌心。
周明德——那个穷酸塾师,生前连半亩地都保不住,死了倒给儿子留了条财路?
"去查。"他挥退盐贩,转头对账房先生道,"顺便告诉巡检司的赵二,他堂兄有笔买卖要和他谈。"
账房先生犹豫了一下:"老爷,周家小子毕竟是个读书人,若闹大了,陈教谕那边……"
"陈明远?"赵守业嗤笑,"他一个酸儒,能奈我何?"
傍晚,祠堂后院。
周永将一包盐塞进柴堆下的暗格,转头对马三道:"今晚别出门,赵家很快会有动作。"
马三攥着衣角,声音发紧:"周哥,要不……咱们跑吧?"
"跑?"周永摇头,"普天之下,哪还有比这儿更适合藏身的地方?"
他指了指祠堂后的小路:"往北十里是铁山,往南是官道,赵家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山里。"
马三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道:"周哥,你变了。"
周永动作一顿:"哦?"
"以前的你……"马三犹豫着,"没这么……"
"没这么狠?"周永轻笑,眼神却冷了下来,"马三,这世道,不狠的人活不长。"
深夜,祠堂外传来脚步声。
周永猛地睁眼,手己摸向枕下的柴刀。马三蜷在墙角,呼吸急促。
"周公子,睡了吗?"
门外竟是陈教谕的声音。
周永缓缓起身,示意马三藏好,这才开门。月光下,陈明远一袭青衫,神色凝重。
"教谕深夜来访,有何指教?"周永拱手,语气恭敬,却未让开门。
陈明远低声道:"赵守业己派人查你,明日巡检司会来搜祠堂。"
周永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学生一介寒士,何劳巡检司大驾?"
陈明远盯着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正是周永昨日让马三塞进赵家墙缝的那张漕粮账目。
"这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周永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父遗物。"
陈明远目光复杂,最终叹了口气:"赵守业贪墨漕粮是真,但你若以为凭这个就能扳倒他,未免天真。"
"学生不敢。"周永低头,"只是求一条活路。"
陈明远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道:"明日若有人来查,就说这蒸馏器是老夫让你做的——酿药酒,治时疫。"
周永一怔,随即深深一揖:"谢先生。"
陈明远摆摆手,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清晨,巡检司的差役果然踹开了祠堂大门。
赵二——赵守业的堂弟,长清县巡检——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身后跟着西个持棍的皂隶。
"周秀才,有人举报你私炼盐货,按《大明律》,这可是杀头的罪。"
周永站在阶前,神色平静:"赵大人明鉴,学生只是按陈教谕的方子,蒸馏药酒以济乡民。"
赵二冷笑:"药酒?那这些是什么?"
他一脚踢翻角落的陶罐,雪白的盐粒洒了一地。
周永尚未开口,祠堂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喝:
"赵巡检,好大的官威啊!"
陈明远负手而立,身后跟着两个县学生员。
赵二脸色一变,勉强挤出笑容:"陈教谕,您这是……"
"这蒸馏器是本官让周永制的。"陈明远冷冷道,"去年时疫,多少人因缺药而死?如今好不容易寻得良方,赵巡检却要断百姓生路?"
赵二额头见汗,咬牙道:"可有人举报他私贩盐货……"
"谁举报的?"陈明远逼进一步,"叫他来当面对质!"
赵二语塞。
最终,巡检司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祠堂内,周永给陈明远斟了杯粗茶。
"先生为何帮我?"
陈明远抿了口茶,淡淡道:"我不是帮你,是帮这长清县的百姓。"
他放下茶杯,目光锐利:"但你记住——盐利虽重,终究是刀尖上舔血。若真想在这乱世立足,光靠小聪明是不够的。"
周永深深一揖:"学生受教。"
陈明远起身离去前,忽然回头:"周永,你父亲生前最重名节,希望你别让他失望。"
周永沉默,首到陈明远的背影消失,才缓缓攥紧了拳头。
名节?
在这人吃人的世道,活下来,才有资格谈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