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潮岛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它像一块巨大的、深绿色的翡翠,镶嵌在蓝丝绒般的海面上。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只有低矮的、色彩各异的房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白色的浪花温柔地拍打着岛岸线,勾勒出金色的沙滩和黝黑的礁石群。几只海鸥追着渡轮盘旋,发出清越的鸣叫。
“屿仔?是屿仔吗?” 一个洪亮得如同海螺号般的声音穿透海风传来。
陆屿循声望去,只见码头上,一个皮肤黝黑发亮、身材敦实、穿着沾着鱼鳞的旧胶皮围兜的中年汉子正用力挥舞着粗壮的手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是阿强叔!父亲当年的发小,看着他长大的老邻居。
“阿强叔!” 陆屿也用力挥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
船刚靠稳,阿强叔就一个箭步跨上跳板,几步冲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陆屿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哎哟!真是你小子!瘦了,白了,像个城里念书的秀才了!” 阿强叔上下打量着陆屿,眼神里满是亲昵和毫不掩饰的打量,“你奶奶电话里只说你要回来住一阵,没说是今天啊!行李就这点?走走走,回家!你强婶早上刚蒸了梭子蟹,肥得很!”
不由分说,阿强叔抢过陆屿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半推半拉地带他走下码头。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和湿漉漉的木板,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柴油味和海藻腐烂的独特气息。耳边是渔民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铁桶碰撞声,还有渔船引擎突突的闷响。一切都如此嘈杂、鲜活、扑面而来,带着陆屿既熟悉又陌生的海岛烟火气。
“阿强,接到人了?哟,这不是老陆家的高材生嘛?回来探亲啊?” 路边摆摊卖海蛎的大婶笑着打招呼。
“陆家小子出息了,在大城市赚大钱了吧?怎么舍得回来啦?” 补渔网的老伯停下手中的梭子,眯着眼看过来。
“屿仔哥!” 几个晒得黑黢黢的半大孩子追逐着跑过,好奇地瞄着他这个“外来客”。
陆屿有些局促地回应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问候和目光。阿强叔则一路大嗓门地替他回答:“回来好!回来好!大城市有什么好?憋屈!咱碧潮岛,天大地大,海阔鱼肥!”
沿着狭窄蜿蜒、被海风侵蚀得坑洼不平的村道向上走,两旁是依山势而建的石头房子,不少院墙上爬满了耐盐碱的藤蔓植物,墙角堆着渔网浮漂和废弃的贝壳。海风无处不在,卷起地上的细沙,吹得人衣角翻飞。越往高处走,人声渐渐稀疏,海浪拍岸的声音却越发清晰,如同亘古不变的呼吸。
终于,在村子靠近后山崖的一处僻静角落,一栋孤零零的老屋出现在眼前。它比周围的房子显得更加低矮、陈旧。斑驳的石头墙基上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苔藓,木质的门窗早己褪尽了颜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被盐分反复浸透的苍老质感。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边缘己经卷曲发黑的深褐色海草,几处瓦片明显碎裂缺失了。屋前有一小片勉强平整的空地,野草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那棵记忆中的老榕树还在,只是枝干更加虬结扭曲,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破伞,投下浓重而沉默的阴影。
这就是爷爷留下的老屋。时间的刻刀和海风的侵蚀,在它身上留下了远比陆屿记忆中更深的痕迹。它沉默地伫立着,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老人。
阿强叔放下行李箱,拍了拍陆屿的肩膀,语气低沉了些:“你爷走了以后,这屋子就空着了。你爸……唉,也顾不上。我隔段时间过来瞅瞅,通通风,捡捡瓦,好歹没塌。里面东西都没动过,还是你爷在时的样子。” 他掏出用麻绳串着的一把黄铜老钥匙,塞到陆屿手里,“进去吧,收拾收拾。缺啥少啥,只管到坡下我家拿!晚上过来吃饭,给你接风!” 说完,又用力拍了拍陆屿的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陆屿独自面对这栋充满回忆与尘埃的老屋。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陈旧木头、淡淡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去岁月的封闭气息扑面而来,呛得陆屿咳嗽了几声。
屋内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只能透进几缕微弱的光束,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精灵。堂屋正中,一张厚重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蒙着厚厚的白布,轮廓模糊。墙角堆着一些蒙尘的坛坛罐罐和看不清形状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绝对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的时间,仿佛在爷爷离世的那一刻就凝固了。
陆屿放下背包,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窗。更多的光线和带着咸味的海风涌了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他掀开八仙桌上的白布,露出底下深色的、布满划痕的木质桌面。指尖拂过桌面,冰冷的触感和厚厚的灰尘让他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爷爷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这尘埃中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堂屋侧面那个通往阁楼的狭窄木梯。梯子陡峭,木阶磨损得厉害,扶手也落满了灰。
阁楼。
那是爷爷的“藏宝地”,也是陆屿童年探险的乐园。爷爷总说上面堆的都是“没用的老古董”,不许他多玩。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陆屿。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或者,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点与爷爷相关的痕迹。
他找来一块破布,捂住口鼻,踏上了吱嘎作响的木梯。每一步都扬起更多的灰尘,在光线中狂舞。
阁楼比记忆中更加低矮、压抑。倾斜的屋顶几乎碰到头顶。光线透过屋顶几片小小的、同样肮脏的明瓦照射进来,形成几道光柱。阁楼里堆满了杂物:断裂的船桨、锈蚀的铁锚、卷成一团的破旧渔网、大大小小蒙尘的空木箱、几个看不出原色的陶瓮……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均匀的灰色尘埃,像盖上了一层时间的裹尸布。空气凝滞,只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
陆屿的目光在杂物堆中逡巡。一个角落里的旧木箱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比其他的箱子更小,颜色更深沉,箱盖边缘似乎有模糊的雕刻纹路。他记得这个箱子!爷爷似乎对它格外在意,很少打开。
他费力地挪开压在箱子上的一个破木桶和一卷缆绳,蹲下身。箱子没有上锁,只是搭扣处锈死了。他找来一根废弃的铁钎,用力撬动。
“咔吧”一声轻响,搭扣断裂。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股更浓郁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箱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有一些零散的旧物:一顶磨得发亮的旧海员帽、几枚生锈的鱼钩、一捆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淡淡桐油味的麻线、还有几本纸张发黄变脆、边角卷起的线装书。陆屿的目光落在箱子最底层,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着的厚本子——是爷爷的航海笔记!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暗蓝色物体。
他先拿起那本航海笔记。深蓝色的粗布己经褪色发白。解开系着的麻绳,翻开封面。里面的纸张是泛黄的毛边纸,用毛笔小楷工整地书写着,夹杂着一些简略的航海图、风向标识和奇怪的符号。字迹是爷爷的,苍劲有力。陆屿匆匆翻了几页,大多是某年某月某日,天气如何,风向如何,在哪个海域(标记着他看不懂的代号)捕到了什么鱼,数量多少。记录枯燥而实用。
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一行稍显潦草的字迹突然映入眼帘,墨迹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
“……七月初七,大雾弥天,星月无光。误入‘鬼哭礁’迷阵,罗盘疯转,海流诡谲。忽闻……低语,似螺音,又似潮涌……随声而行,竟脱困。于‘月牙湾’浅滩拾得异螺一枚,色如深海,纹若潮涌,触手生温……怪哉。老辈言,此为‘潮汐之心’?海之灵韵所钟?存疑。唯觉持之近海,鱼踪似……更易感?玄之又玄,不足为外人道也。慎藏之。”
陆屿的心跳骤然加速。“潮汐之心”?异螺?鬼哭礁?爷爷这记录,带着一种近乎志怪的奇异色彩,与他平日严谨务实的风格截然不同。他立刻看向箱底那个暗蓝色的物体。
就是它!
他小心地将其拿起。入手沉甸甸的,比想象中更有分量。整体呈螺旋状,约莫手掌大小。表面并非光滑,而是覆盖着天然形成的、极其繁复而玄奥的纹路,像是层层叠叠、永不停息的波浪,又像是某种古老神秘的符文。颜色是深邃的暗蓝,近乎于黑,但在微弱的光线下,细看又能发现内里仿佛有极淡的幽蓝光泽在缓缓流转,如同深海中涌动的暗流。触手冰凉,但仅仅片刻,一股奇异的、温润的暖意就从螺身透出,顺着手心蔓延上来,驱散了阁楼的阴冷。
陆屿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着海螺上那些奇异的纹路,指尖传来微妙的凹凸感,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律动。爷爷笔记里那玄乎的“鱼踪更易感”……是真的吗?这螺,难道真有什么古怪?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阿强叔炸雷般的喊声:“屿仔!屿仔!在家不?走啊!潮水退得差不多了,去滩涂上转转?看看你小子的手艺丢没丢!”
赶海!
陆屿精神一振。仿佛为了印证什么,他将那枚暗蓝色的奇异海螺紧紧攥在手心,那股温润的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他迅速把爷爷的航海笔记重新包好放回箱底,只将那枚海螺揣进了裤兜里,转身快步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