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灰光如同冰冷的潮水,艰难地渗过倚兰轩值房那糊着高丽纸的小窗,将狭小空间里的简陋陈设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炭火余烬气息,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晚棠蜷缩在冰冷的木榻上,如同一只被暴风雨摧残殆尽的雏鸟。单薄的被子紧紧裹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却无法温暖那被恐惧和剧痛浸透的灵魂。左肩撕裂的伤口被翠儿用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过,但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牵扯出钻心的刺痛,黏腻的血迹早己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左手腕更是肿得如同发面馒头,乌青发亮,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喉咙里吞咽纸片留下的灼痛感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灰尘的苦涩。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胸口衣襟深处紧贴皮肤的那个冰冷硬物——从老妖婆身上抢来的神秘木盒!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带来无尽的恐慌和猜疑。里面到底是什么?沈月璃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派出那个索命老妖婆,仅仅是为了父亲那块玉佩?还是…这木盒里的东西,才是她们真正想要的?
还有…萧珩。
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最后那冰冷的一瞥,那句如同枷锁般的“滚回你的值房”…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救她,是顺手而为的施舍,还是…别有所图?
纷乱的思绪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中疯狂撕咬,让她头痛欲裂。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她在冰冷的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清晨的冷风。
晚棠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颤,惊恐地看向门口!
是翠儿。小宫女端着一个小小的粗陶碗,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忧和小心翼翼。看到晚棠惊惶的眼神,她连忙压低声音:“晚棠姑娘别怕,是我,翠儿。”
看到是翠儿,晚棠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丝,但眼中的惊惧仍未褪去。
“姑娘,快喝点热粥吧。”翠儿将粗陶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里面是稀薄的小米粥,冒着微弱的热气。“张太医刚给良娣娘娘施完针,娘娘情况暂时稳住了。太医说…说姑娘你昨夜受了惊吓,又…又受了伤,让你好好歇着,暂时不用过去。”
暂时不用过去?晚棠心头苦笑。是张太医的体贴,还是…萧珩的警告起了作用?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肩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翠儿连忙上前扶住她,动作轻柔地帮她坐起身,又在她背后垫了个破旧的枕头。“姑娘慢点…”她看着晚棠惨白的脸色和身上的伤,眼圈微微发红,“王管事她们…还有那个李嬷嬷…真是太狠毒了!姑娘你…”
“别说了…”晚棠嘶哑地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不想回忆昨夜那地狱般的经历,更不想连累翠儿。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小口小口地、近乎麻木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暖不了冰冷的心。
“对了,”翠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正是之前张太医给晚棠治冻疮的那个。“张太医让我把这个给姑娘,说…说对姑娘手上的伤和…和肩膀的伤,或许有些用。”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后怕,“张太医还说…让姑娘千万…千万小心些…昨夜的事,太子殿下…好像知道了…”
萧珩知道了?!
晚棠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粥差点洒出来!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他知道什么?知道她被沈月璃的人掳走拷打?知道她藏了那个木盒?还是…知道她吞下了那片染血的碎纸?!
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连翠儿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她只觉得值房这狭小的空间瞬间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笼,萧珩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正穿透墙壁,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翠儿不敢久留,放下药瓶,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伤”、“姑娘有事就叫我”,便匆匆离开了值房,临走时细心地替她掩好了房门。
值房里再次只剩下晚棠一人。那碗温热的粥放在小桌上,渐渐失去了热气。她却毫无食欲,所有的感官都被胸口那个冰冷的木盒和萧珩可能“知道”的恐惧所占据。
必须弄清楚!木盒里到底是什么!
这可能是她唯一的筹码,也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晚棠挣扎着挪到值房最阴暗的角落,这里离门口最远,也最不易被窗外可能的目光窥探。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清扫积雪的沙沙声,一片死寂。
她颤抖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探入自己破碎的衣襟深处。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带着她体温的木盒。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心跳加速。
她将木盒掏了出来。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木料是普通的樟木,没有任何雕花装饰,看起来毫不起眼。盒盖和盒身之间严丝合缝,只在侧面有一个小小的铜制搭扣。
搭扣没有上锁!
晚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那个小小的铜搭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值房里却如同惊雷!
盒盖被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草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雅的奇异冷香的气息,瞬间从缝隙中弥漫出来!
这香气…晚棠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香气她闻过!就在昨夜!在风雪回廊上,在萧珩靠近她的瞬间!是那种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清冽独特的冷香!属于萧珩的味道!
这盒子…怎么会沾染上萧珩的气息?!
巨大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晚棠!她猛地掀开盒盖!
昏暗中,木盒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书信密函。
盒底铺着一层干燥的、颜色深褐的不知名草药。草药之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玉白色瓷瓶!瓷瓶质地温润细腻,如同凝脂,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瓶塞处用一小块深红色的蜡封得严严实实。
而在小瓷瓶的旁边,还压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微微泛黄的素白纸笺!
晚棠的心跳如同擂鼓!她颤抖着,先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纸笺。纸笺很薄,带着岁月沉淀的脆弱感。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其展开。
纸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小字。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晚棠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行字!当她看清字里行间隐含的信息时,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冻结!
这纸笺上的内容…构陷白家、导致满门被灭的所谓“铁证”有关!其中提到的几个关键人名和物证细节,竟与她父亲白鸿生前一次酒后悲愤的醉语隐隐吻合!那是父亲至死都未能洗刷的冤屈!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这纸笺的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极其简单的标记——一个用朱砂勾勒的、形似飞鸟的抽象图案!
这个图案…她从未见过!但它出现在这神秘的纸笺上,出现在这个沾染了萧珩气息的木盒里…这意味着什么?!
晚棠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笺!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沈月璃在找父亲的玉佩…老妖婆逼问玉佩下落…这纸笺上记载着构陷案的线索…木盒里有萧珩的气息…
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碰撞!一个模糊却极其可怕的猜想渐渐浮出水面——难道…难道沈月璃找玉佩,是为了掩盖这纸笺上透露的某个秘密?而这秘密…或许与太子萧珩也有关联?!甚至…当年构陷白家的幕后黑手,指向的不仅仅是沈家,还有…东宫?!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让晚棠浑身冰冷,如坠万丈深渊!
她猛地将目光投向木盒里那个小小的玉白色瓷瓶!这东西又是什么?!被如此小心地封存在这藏有秘笺的木盒里,绝非寻常之物!
晚棠颤抖着,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个冰凉的小瓷瓶。入手沉甸甸的,比想象中更有分量。封口的深红色蜡封完好无损,隔绝了瓶内的一切气息。她凑近瓶口,仔细嗅闻,只能闻到蜡封本身的油脂味和外面那层干燥草药的气息。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冒险打开蜡封一探究竟时——
“笃笃笃!”
轻轻的、带着一种独特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在值房门外响起!
不同于翠儿的轻快,也不同于老妖婆的刻意安静,这敲门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感!
晚棠吓得魂飞魄散!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角落弹起!巨大的惊恐让她几乎窒息!她手忙脚乱地将那张要命的纸笺胡乱塞回木盒,连同那个小瓷瓶一起,想也不想,猛地重新塞进自己衣襟最深处!冰冷的木盒紧贴着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
动作太大,牵动了左肩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晚棠姑娘。”门外,一个低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响起。是陈安!那个如同影子般跟随萧珩的太监总管!
“殿下口谕,命你即刻前往书房。”
“殿下口谕,命你即刻前往书房。”
陈安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晚棠的心坎上!
书房!
又是书房!
昨夜那步步紧逼的审问,那赐名的屈辱,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所有不堪的回忆瞬间翻涌上来!而此刻,她怀里还揣着那个可能藏着惊天秘密、沾染着萧珩气息的木盒!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晚棠的脖颈!他知道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召她去书房,是要彻底清算了吗?!
“奴…奴婢…”晚棠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惊惶,“奴婢…伤势未愈…恐…恐污了殿下的地方…”
“殿下只问结果,不问缘由。”陈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请姑娘即刻动身,莫要让殿下久等。”说完,门外响起了他退开几步、静静等待的脚步声。
晚棠知道,避无可避。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衣襟里那个冰冷的木盒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咬了咬牙,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飞快地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衣襟,勉强遮住包扎的左肩,又将披散的头发草草拢了拢。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般的绝望,她拉开了值房的门。
陈安如同石雕般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深青色的太监服在清晨的微光下显得格外肃杀。他看也没看晚棠狼狈的模样和惨白的脸色,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在前引路。
依旧是那条通往太子书房的宫道。积雪己被清扫干净,露出冰冷湿滑的青砖。寒风依旧凛冽,吹在晚棠单薄的衣衫和的脖颈上,如同刀割。她抱着剧痛的左臂,拖着虚浮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陈安身后。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如同走向刑场。怀里的木盒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下撞击着肋骨,时刻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审判。萧珩会如何处置她?逼问木盒的下落?将她交给沈月璃?还是…首接以“窥探机密”、“行刺”之类的罪名将她秘密处决?
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蛇撕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再次出现在眼前。依旧是那浓烈的松木冷香,沉甸甸地压过来,令人窒息。
陈安在门口停下,微微躬身:“殿下,晚棠姑娘带到。”
“进来。”门内传来萧珩清冷平稳的声音。
陈安推开门,侧身让开。晚棠姑娘进去吧。
晚棠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低着头,迈着细碎而沉重的步子,踏入了这座象征着东宫至高权力、也如同龙潭虎穴般的书房。
巨大的紫檀书案后,萧珩并未在处理公务。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站在那扇紧闭的雕花长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覆盖着积雪的庭院。玄色的身影挺拔如孤峰,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如同敲打在晚棠紧绷的神经上。
晚棠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的背影,更不敢去看书案上是否放着什么“证据”。她深深地跪伏下去,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破碎的衣衫下,左肩的伤口因为动作而再次渗出温热的液体。
“奴…奴婢晚棠…叩见殿下…”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萧珩没有立刻转身,也没有叫她起身。他依旧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在欣赏雪景。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在书房里,让晚棠几乎要窒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晚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正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终于,萧珩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越过跪伏在地、卑微如尘的晚棠,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了她身后紧闭的房门上。声音清冷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昨夜风雪甚大。”
“有些路,不好走。”
“有些东西,沾了泥泞雪水,便脏了,看不清了。”
“你说,是也不是?”
晚棠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在说那个木盒!他果然知道了!“脏了”,“看不清了”…他是在暗示她不该碰那个盒子?还是…在说那片被她吞下去的染血碎纸?!
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