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十年寒食节,偃师县衙的槐树下落满白絮,房修远对着案头的《丧葬令》揉了揉眉心。主簿王实缩着脖子凑上来,袖口还沾着今早祭奠用的纸钱灰:“大人,北邙乡保正又来报了——官道旁的‘小儿冢’被刨了二十七个坟,棺里的童尸全没了!”
“又没了?”房修远将竹简重重一放,墨汁溅上“禁掘古冢”的告示。自上月以来,偃师城外官道两侧的童尸屡屡失窃,这些坟茔里埋的多是不足三岁夭折的孩童,按本地习俗,需在寒食节前后葬于官道旁,谓“路神庇佑,轮回顺遂”,更有迷信者称此举可“借孩童灵气,佑五谷丰登”,美其名曰“埋小儿”。
“乡保正说,挖开的坟坑都留着冥币,看着不像是盗墓。”王实声音发颤,“可这都第三拨了!百姓现在夜里都不敢出门,说听见官道上有娃娃哭……”
正说着,衙门外突然传来喧哗。房修远走出县衙,只见十几个百姓围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妇,她竹篮里的纸钱撒了一地,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就是她!前夜我看见她在小儿冢附近晃悠!”一个壮汉指着老妇怒吼。
老妇吓得瘫倒在地:“冤枉啊!我是去给孙儿上坟的……”
房修远拨开人群,捡起一张纸钱,指尖触到泥土里夹杂的细小骨骼碎片。他皱眉道:“王主簿,取我的勘验箱,去北邙官道。”
北邙官道两旁的荒草丛中,二十七个坟坑像大地的伤口,棺木碎片散落其间。房修远蹲下身,用银簪拨开坑底泥土——土里除了冥币,还有几枚磨损的铜铃,正是本地为童尸陪葬的“镇魂铃”。李朗从袖中掏出布囊,将骨骼碎片和铜铃小心收好,低声道:“修远兄,这铃铛的系绳是新换的,不像被盗的样子。”
“更奇怪的是这个。”房修远指着一个坟坑边缘,那里用石子画着半幅孩童跳皮筋的图案,线条稚嫩,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工整。
暮色渐浓时,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啼哭声,像极了婴儿夜啼,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尖利。百姓们吓得西散奔逃,衙役们也握紧了水火棍。李朗却竖起耳朵,循声望去:“哭声在东边的破庙!”
破庙西壁斑驳,供桌上摆着几个粗布缝制的“童偶”,每个童偶身上都贴着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房修远拿起一个童偶,发现里面塞的不是稻草,而是干枯的婴儿脐带。王实“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这是冥婚用的‘替身偶’!”
晚唐冥婚盛行,若早夭的孩童未能婚配,家长会为其寻找“阴亲”,甚至用童偶替代,举行冥婚仪式,认为这样可让孩童在阴间安息,否则便会化为“夜啼鬼”作祟。
回县衙的路上,雨丝渐密。房修远与李朗共骑一匹瘦马,王实则缩在驴车角落,牙齿打得咯咯响:“大人,要不咱请个道士来做法?这事儿透着邪性……”
“邪性?”房修远抹去脸上的雨水,“我看是人心邪性。”他想起坟坑边的皮筋图案——那绝非孩童随手所画,倒像是某种标记。
县衙经费拮据,晚饭只有冷麦饼和稀粥。房修远掰了半块饼给李朗,自己啃着硬得硌牙的边缘:“明去城南‘义庄’查查,看最近有没有新收的童尸;我去拜访‘王记粮行’的王掌柜,他是北邙乡的大户,或许知道些内情。”
李朗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修远兄,今早我看见粮行的小厮鬼鬼祟祟往城外运麸子,那么大一车,不像喂牲口的。”
次日清晨,房修远来到王记粮行,掌柜王富海正指挥伙计搬运粮食,见房修远到来,连忙笑脸相迎:“房大人怎么有空来小店?”
房修远环顾西周,粮行后院堆着小山般的麸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甜香。“王掌柜可知北邙官道童尸被盗之事?”他状似随意地问。
王富海眼神闪烁:“听说了,真是造孽啊……许是哪个缺德的盗墓贼吧。”
“哦?盗墓贼会留下冥币,还在坟边画小孩跳皮筋?”房修远步步紧逼,“而且我听说,粮行最近收了不少‘特殊’的粮食?”
王富海脸色骤变,正要辩解,后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房修远立刻冲过去,只见一个小厮倒在麸子堆里,怀里掉出几个粗布童偶,正是破庙中发现的那种!
“拿下!”房修远厉声喝道。衙役们一拥而上,控制住小厮。李朗也从义庄赶回,附在房修远耳边:“修远兄,义庄说半月前有个自称‘张婆子’的老妇,用高价买走了三具夭折的童尸,说是给自家孙儿配阴亲。那老妇的描述……很像被百姓围住的那个!”
人证物证俱在,王富海在地,道出真相:他近年生意不顺,听信了江湖术士的谗言,认为用官道旁的童尸配“阴亲”,再将童尸埋入粮行地基,可借“孩童灵气”招财。所谓“夜啼鬼”,是他雇了几个乞丐装神弄鬼,用口技模仿婴儿啼哭,再让小厮在坟边画图案、放童偶,故意制造恐慌,好趁机低价收购附近百姓的田地,扩建粮仓。
“那些麸子下面……还埋着几具童尸……”王富海声音嘶哑。
房修远看着院中的麸子堆,只觉得一阵反胃。他想起那些早夭孩童的父母,将孩子葬在官道旁,本是寄托着轮回的希望,却被贪婪之人如此利用。
案件了结,王富海被下狱,被盗的童尸被重新安葬。寒食节的雨终于停了,房修远站在县衙门口,看着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去上坟,脸上却不见多少哀思,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惶恐。
李朗递来一碗热粥:“修远兄,喝口热的吧。这偃师的事儿,比长安还憋屈。”
房修远接过粥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在长安当县尉时,虽也面对诡案,但至少官府尚有威严。而在偃师,连查个案都要为经费发愁,衙役们的装备破旧不堪,百姓们在迷信与现实中挣扎,而像王富海这样的乡绅,却利用百姓的愚昧谋取私利。
“是啊,憋屈。”房修远低声道,“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把这憋屈事儿,一件件查清楚。”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