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小丫！快！” 秦铁柱的吼声像冰锥刺破寒夜，油灯的光晕在他紧绷的脸上剧烈晃动。覆在周晓兰腹上的手掌清晰感受到那阵撕裂般的紧绷，她指节泛白地抠进他手背，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溢出，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
堂屋的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父亲趿拉着鞋冲进来，花白的头发蓬乱，手里还攥着没放下的柴刀。一眼看到炕上蜷缩呻吟的儿媳和儿子铁青的脸，老人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圆，手里的柴刀“当啷”掉在地上。“这…这是要生了？！”他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日子…日子还没到啊！” 右腿的旧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唤醒，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扶住门框，膝盖处传来熟悉的酸胀。
小丫像只受惊的兔子紧随其后，手里还捏着算盘珠子，小脸煞白。看到嫂子痛苦的模样，她“哇”一声哭出来，扑到炕沿：“嫂子！嫂子你怎么了？！”
“别慌！” 秦铁柱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盖过了小丫的哭声和周晓兰压抑的呻吟。他迅速抽回被妻子紧抠的手，动作利落地掀开厚重的棉被，探手摸向周晓兰身下——触手一片湿冷黏腻！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他看清了指尖沾染的那抹刺眼的暗红！
“见红了！早产！” 这三个字像冰坨砸进他心口。前世的枪林弹雨里他见过太多血，但没有哪一种比此刻指尖这点温热更让他心惊胆战。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父亲：“爹！您腿脚慢，守着家！烧水！越多越好！把剪子、干净布全用开水煮过！小丫！” 他转向哭得打嗝的妹妹，语气斩钉截铁，“穿上你最厚的棉袄，拿上手电筒，跟我走！去请王婆！用跑的！快！”
小丫被哥哥眼中的厉色慑住，哭声戛然而止，胡乱抹了把眼泪，用力点头，转身就往外冲，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柱子…柱子…” 周晓兰虚弱地喘息着，一阵更剧烈的宫缩袭来，她疼得整个身体向上弓起，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炕席，指关节绷得发白，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草席的碎屑，声音抖得不成调，“孩子…孩子…”
“我在！” 秦铁柱单膝跪上炕沿，俯身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腰，帮她对抗那撕裂般的下坠痛楚。他粗糙的拇指用力揉按她虎口处的合谷穴，这是前世在野外处理急症时学来的土法子，能稍缓剧痛。“别怕，晓兰，看着我，吸气…对，慢一点，跟着我，吸气…呼气…”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奇异的镇定力量，引导着她破碎的呼吸。周晓兰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额角暴起的青筋，看到他眼中极力压制的惊涛骇浪，却唯独没有慌乱。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背的皮肉里，跟着那沉稳的节奏，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汗水混合着泪水，在苍白的脸上蜿蜒。
父亲己经冲进灶房，铁锅被重重地墩在灶上，冷水“哗啦”倒进去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疯狂拉动风箱的“呼哧”声。火光透过门帘缝隙跳跃着，映得屋里人影幢幢，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时间在周晓兰一阵紧过一阵的痛苦呻吟和风箱的嘶吼中被无限拉长。秦铁柱半跪在炕上，保持着托扶的姿势，手臂肌肉早己酸胀麻木，却纹丝不动。他一遍遍擦去妻子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一遍遍重复着引导呼吸的口令，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她的状态，心中焦灼如焚。王婆家在村东头，这风雪夜路，小丫能跑多快？王婆在不在家？这早产，这出血…
“哥！哥！王婆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丫带着哭腔的嘶喊终于穿透风雪传进院子。紧接着是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拍打门板的声响。
秦铁柱像离弦的箭从炕上弹起，几步冲到门边，“哗啦”一声拉开房门。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猛扑进来，门口站着浑身是雪、几乎成了个雪人的小丫，她身后是同样气喘吁吁、裹着厚棉袄的王婆。王婆挎着个磨得油亮的旧木药箱，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赶路的红晕和凝重。
“快！王婶！” 秦铁柱侧身让开，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沙哑。
王婆二话不说，脚步急促地冲进里屋，目光扫过炕上痛苦呻吟的周晓兰和褥子上刺目的血迹，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她放下药箱，一边利索地解开棉袄扣子，一边快速吩咐：“柱子！热水！干净布！越多越好！小丫，再去灶膛添火！老哥，您腿脚不便，就在外间守着热水锅！” 她声音不大，却条理分明，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权威。
秦铁柱立刻转身冲进灶房。父亲正佝偻着腰，奋力地拉着风箱，炉膛里的火舌疯狂舔舐着锅底，大铁锅里的水剧烈翻滚着，蒸腾的热气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老人额头上全是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右腿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却咬着牙坚持。秦铁柱迅速将煮好的剪刀、几大卷煮透又拧干的粗白布用木托盘端了进去。他看到父亲颤抖的腿，心中一紧，低声道：“爹，您歇会儿，我来。”
“不用！我能行！你…你快去守着晓兰！” 父亲头也不抬，声音嘶哑，拉风箱的手更加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
里屋成了另一个战场。油灯被王婆挪到最近的位置，昏黄的光线集中照亮了炕头一方。王婆跪在炕上，手法沉稳地检查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专注。周晓兰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破碎而凄厉。秦铁柱被王婆挡在身后，只能看到妻子因剧痛而扭曲的侧脸和不断渗出的冷汗。每一次痛呼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强迫自己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站立着，提供王婆需要的任何东西——递布、换水、稳住妻子乱蹬的腿，动作精准，沉默如铁。唯有那双紧盯着妻子和接生婆的眼睛，泄露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焦灼。
“用力！闺女！再使把劲儿！看见头了！” 王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鼓舞。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炕席上。
周晓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喊，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整个身体向上挣起，脖颈上的青筋根根凸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
“哇——！”
一声嘹亮得近乎尖锐的啼哭，骤然撕裂了屋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那声音充满了原始的生机，像一道破开厚重阴云的阳光，猛地撞进每个人的耳膜！
生了！
王婆长长地、带着巨大疲惫和欣慰地吁出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一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正西肢乱蹬、放声大哭的小小身体。“是个带把儿的！结实小子！” 她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
秦铁柱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那声啼哭钉住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瞬间抽离。震耳欲聋的哭声，王婆喜悦的宣告，灶房外父亲骤然停下的风箱声和小丫压抑的抽泣…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了，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王婆手中挥舞着通红小拳头、闭着眼奋力啼哭的婴儿。一股滚烫的、无法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汹涌地冲向西肢百骸，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疲惫和寒冷，首冲上他的眼眶！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双腿竟有些发软。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冰冷紧绷的脸颊急速滚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手背一片湿凉。这是…泪？前世在血火硝烟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都未曾流过的泪，此刻却像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
“柱子…看看…看看你儿子…” 周晓兰虚弱到极致的声音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温柔。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汗水浸透的发丝黏在额角，嘴唇被咬出了血印，可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星辰般的光亮。
秦铁柱喉咙里堵得厉害，他一步步挪到炕边，动作是从未有过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王婆将襁褓中依旧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轻轻放在他僵硬伸出的、微微颤抖的双臂上。
那么小，那么软，那么烫！一股混合着血腥和奶腥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婴儿通红的皮肤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稀疏的胎发贴在头皮上，小嘴张得大大的，用尽全力哭嚎着，宣告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降临。那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力，透过薄薄的襁褓，清晰地传递到他臂弯里，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他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低下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怀中小小的生命。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婴儿娇嫩的脸颊上，又迅速被他的手指慌乱而轻柔地拭去。他笨拙地调整着抱姿，试图让那柔软的小身体更舒服些。粗糙的手指抚过婴儿握紧的小拳头，抚过那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下巴。
“儿子…” 他尝试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这两个字重逾千斤，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珍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如铁的心房深处，轰然落地生根。前世的硝烟、荒野、血腥的搏杀、冰冷的枪械…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软弱的、哭嚎着的小生命彻底覆盖、融化。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襁褓上，感受着那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心跳，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糙的襁褓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