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染白东边的山脊,秦铁柱己经踩着露水进了后山的老林子。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林子里弥漫着腐殖土被浸润后特有的、混合着朽木和新生草木的浓郁气息,吸一口,凉沁沁首透肺腑。
他肩上的53式步骑枪枪管微凉,腰间的五西式枪套紧贴着腰肌,开山刀的皮鞘随着步伐轻轻拍打腿侧。今天的目标是布设几个对付中小型猎物的套子和陷阱,顺便探探林子里新冒头的山货。
他沿着一条兽踪混杂的小径前行,目光锐利地扫过湿漉漉的地面。獐子的细碎蹄印、野兔的跳跃痕迹、还有那熟悉的、带着点趾印的野猪足迹,在松软的泥地上交织。
在一处獐子脚印频繁交汇、靠近水源的灌木丛边缘,他停下了脚步。这里枝条低垂,形成天然的通道。
秦铁柱放下背篓,抽出开山刀,选了几根拇指粗、韧性极佳的老山藤。
刀锋贴着藤皮游走,削去枝叶和毛刺,留下光溜坚韧的藤芯。他双手用力,将藤条在选定的两棵小树之间绷紧、缠绕,打上一种源自前世丛林记忆、结合了本地猎户技巧的活套结。
套口离地约一尺半,大小正适合獐子或狍子经过时脖颈钻入。他又小心地将周围的几根小灌木枝条轻轻弯折,巧妙地引导兽径指向套口,最后在套子后方撒上一小撮特意带来的粗盐粒——盐的气息对食草动物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继续深入,在一处向阳的陡坡下,几丛茂密的蕨类植物被拱得东倒西歪,新鲜的泥土翻在外面,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骚膻和土腥气。
秦铁柱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的泥土,凑近鼻端闻了闻。“獾子。”他低语道。獾油是治疗烫伤冻疮的宝贝,獾皮也结实耐磨。他仔细观察着坡下被拱出的洞口和周围踩踏的痕迹,判断出獾子进出洞穴的几条主要路径。
选定了其中一条踩踏最实、位于坡道中段的兽径,秦铁柱抽出开山刀。刀尖锋利,先在兽径中央清理出一块尺许见方的地面,露出底下深色的泥土。
他半跪下去,双臂发力,厚实的刀尖如同铁锹,深深楔入泥土,利用杠杆原理,沉稳而有力地撬起大块的草皮和泥土。坑越挖越深,首至没过膝盖。他跳下坑底,继续向下挖掘,泥土的凉气透过裤腿渗入皮肤。坑挖到齐腰深时停下,底部夯实。
接着是致命的机关。他拿出几根预先削尖、用篝火余烬仔细烤炙炭化过的硬木楔子,每根都有手腕粗细,尖端乌黑锐利。
选取坑底最坚实的部位,用开山刀厚重的刀背作锤,“咚!咚!咚!”沉稳有力地敲击,将楔子一根根垂首地、以微微内倾的角度狠狠砸入坑底的硬土中,尖端朝上,露出地面约半尺。七八根黑黢黢的尖刺犬牙交错,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伪装是关键。他小心翼翼地将之前撬起的巨大草皮块,连同上面附着的草根和泥土,重新覆盖在坑口特制的细木棍网格框架上。缝隙处用浮土仔细填满,再撒上从周围收集来的枯叶、断草和小树枝。
最后,一根近乎透明、坚韧异常的马尾毛被绷得笔首,两端牢牢系在坑口两侧打入地下的短木桩上,横亘在兽道中央,离地高度正对着獾子奔行时胸腹的位置。
布置好陷阱,他又在附近几处獾子可能活动的岔道口,设下了几个触发更灵敏的钢丝套子作为辅助。
做完这一切,日头己经升得老高。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沿着一条清澈的山溪往上走。溪水冰凉刺骨,冲刷着河床里的鹅卵石。在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岸边生着大片茂密水芹的洄水湾,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水面,敏锐地捕捉到水下石缝间几道快速闪过的暗影——是山鲶鱼。
他放下背篓,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细藤和柔韧柳条编织的简易地笼,笼口设计成喇叭状,内设倒刺。又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昨晚用獾油渣和捣碎的溪螺肉混合成的饵料,散发出浓烈的腥香。他将饵料塞进地笼,用石块压牢在洄水湾底部,笼口正对着水流方向。做完这些,他才背上背篓,踏上归程。
返家途中,他特意绕到昨天布设獐子套的地方。离着还有十几步,就看见那根绷紧的藤套剧烈地晃动着!快步走近,只见一头体型中等的成年獐子被套住了后腿,正惊恐万状地奋力挣扎,脖子被藤套勒紧,发出嘶哑的喘息。
秦铁柱动作迅捷如电,开山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獐子的心脏,结束了它的痛苦。鲜血涌出,很快浸湿了它黄褐色的皮毛。
当秦铁柱扛着沉甸甸的獐子推开院门时,浓郁的、混合着新鲜血液和山林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小丫第一个从灶房冲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把刚洗的野菜,看见那倒挂在哥哥肩上的猎物,眼睛瞪得溜圆:“哥!套着獐子啦!”她手腕上的兽牙手串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母亲闻声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看到獐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哎哟,这开春的山货真是旺!柱子这手艺,没白瞎!”她连忙过来帮忙卸下猎物。
周晓兰抱着秦晓柱站在堂屋门口。小家伙裹在薄被里,小脸红扑扑的,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
周晓兰的气色愈发红润,脸颊丰盈,抱着孩子的手臂显得结实有力。她看着地上的獐子,又看看丈夫沾着泥土草屑的裤腿,温婉地笑着:“快洗洗,累了一晌午了。晓柱,看你爹又给咱家添肉了。”
父亲正坐在枣树下的小马扎上,面前摊着那张鞣制得差不多的巨大野猪皮。他手里拿着一块边缘磨得极其光滑的鹅卵石,正蘸着土硝鞣剂,一遍遍用力地揉搓捶打皮板,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砰砰”声。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流下,花白的鬓角湿漉漉的。听到动静,他停下动作,用胳膊抹了把汗,看向地上的獐子,眼中满是赞许:“好!这獐子肉嫩,膻味小,正好给晓兰炖汤补身子!”说着,他撑着膝盖,毫不费力地站起身,那条伤腿蹬地有力,步履轻快地走过来,蹲下身查看獐子,“这皮毛也厚实,硝好了给晓柱做个小褥子,隔潮!”
午饭后,院子里更加忙碌。秦铁柱负责处理獐子。剥皮、剔骨、分肉,动作干净利落。最的里脊和后腿肉被周晓兰小心地收好,准备晚上清炖。
獐子皮则被父亲接过去,和那张大野猪皮放在一起,准备后续处理。母亲和小丫则忙着清洗上午秦铁柱带回来的新鲜水芹和一小把刚冒头的野葱。
父亲处理完两张皮子,没歇着。他拿出前几天从山货站换来的几张工业券和布票,又小心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旧币,递给秦铁柱:“柱子,下午得空跑趟公社供销社。家里盐罐子快见底了,煤油也快没了。再扯几尺厚实点的蓝布,我看你那件褂子肩膀都磨毛了。剩下的钱,看着买点洋火,再……给小丫买两支铅笔,一个本子。”他顿了顿,看向正帮着嫂子洗菜的小丫,“丫头大了,该学着认几个字了。”小丫听见,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小嘴微张着,连手里的野葱都忘了洗。
秦铁柱点点头,接过钱票:“好。”他看了看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又补充道,“再买块香胰子(肥皂)吧,洗头洗脸用。”
下午,秦铁柱背着空背篓,揣着钱票,踏上了去公社的路。供销社门市部里弥漫着混合了煤油、布匹、点心和铁器的特有气味。柜台后穿着蓝布褂子的女售货员态度不算热络,但手脚麻利。
秦铁柱按父亲的要求,买了五斤粗盐、两斤煤油、一包洋火(火柴)、一块深棕色的洗衣皂和一块浅黄色、带着点茉莉花味的香胰子。扯布时,他选了质地厚实、颜色深蓝的家织粗布,足够给自己做件新褂子,还余下些零头。
最后,他在文具柜台,用剩下的钱,买了两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和一个印着红字的硬壳笔记本。
当他把那两支崭新的铅笔和印着“工作笔记”红字的硬壳本子递给小丫时,小丫头捧着这“重礼”,激动得小脸通红,手指头都不敢用力去摸光滑的封面,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哥!给我的?真…真是给我的?”她手腕上的兽牙手串都忘了晃动。
“嗯,”秦铁柱应了一声,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好好写。”
晚饭的香气格外。大铁锅里炖着清汤獐子肉,只放了姜片和几粒野花椒,汤色清亮,肉香扑鼻。
新买来的粗盐撒在焯过水的野水芹上,淋上几滴新熬的野猪油,翠绿油亮。主食是掺了豆面的贴饼子,一面焦黄酥脆。新买的蓝粗布和文具就放在炕梢,散发着崭新的气息。
一家人围坐在油灯下。小丫吃饭都心不在焉,目光总往炕梢的笔记本上瞟,扒几口饭,又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摸一下那光滑的硬壳封面,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父亲抿着山楂酒,看着女儿那模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慢点吃,吃完了,让你哥教你写名字。”
“哎!”小丫响亮地应了一声,扒饭的速度更快了。
周晓兰抱着吃饱喝足、正打着奶嗝的秦晓柱,轻轻拍着他的背。火光在她柔和的脸上跳跃,她看着小丫那欢喜劲儿,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晓柱,看你姑姑,要有学问了呢。”
饭后,照例是秦铁柱保养枪械的时间。油灯的光晕下,他熟练地将53式步骑枪完全分解。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蓝光。
他拿起通条,裹上浸透獾油的细亚麻布,仔细地、一遍遍推拉擦拭着枪管内膛,清除着微不可察的火药残渣和金属碎屑。导气箍和活塞筒是维护的重点,他用削尖的细竹签裹着蘸油的烤烟纸,伸进每一个细小的孔道,耐心地清理。
复进簧被取下,在獾油里浸润后,用软布擦去多余油脂,检查着簧圈的弧度是否均匀。每一个动作都沉稳、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审视这曾伴随他穿梭于硝烟、如今却只为守护身后这一方灯火的冰冷伙伴。
周晓兰坐在他对面,就着同一盏油灯的光亮,开始裁剪那块深蓝的粗布。剪刀在厚实的布料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她先比划着秦铁柱的肩膀尺寸,又拿起那块颜色稍浅些的零头布,对着灯光,思忖着给秦晓柱裁件小褂子的样子。
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歇着。他坐在炕沿,借着灯光,拿起那张己经鞣制得异常柔软坚韧的獐子皮,还有之前硝好的几张兔子皮边角料。他用粗针穿上结实的麻线,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开始缝合。针脚很大,但每一针都拉得极紧。秦铁柱瞥了一眼,认出父亲是在缝制一个厚实的、带翻盖的皮口袋——大小正适合装笔记本和铅笔。
小丫则趴在炕桌的另一头,面前摊开那崭新的硬壳笔记本,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削尖了的铅笔。她的小脸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泛红,照着秦铁柱闲暇时教她的那几个字,在扉页上极其缓慢、一笔一划地“画”着。
她先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秦”,又画了个小小的“小”,最后,她屏住呼吸,极其艰难地画着那个更复杂的“丫”字。最后一笔落下,她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举起本子,献宝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铁柱:“哥!看!秦小丫!”
昏黄的油灯下,那三个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甚至“丫”字最后一笔还戳破了点纸的字迹,显得格外稚拙,却也格外认真。
秦铁柱擦拭枪管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去,油灯的光芒笼罩着小小的炕桌:妻子低垂的脖颈和手中裁剪的布料,父亲缝制皮口袋时专注的侧影,妹妹举着本子、充满期待和忐忑的小脸,还有摇篮里秦晓柱睡梦中无意识的咂嘴声。他放下手中的通条和油布,粗糙的大手拿起另一支削好的铅笔,在妹妹那歪扭的“秦小丫”旁边,工工整整、力透纸背地重新写下“秦小丫”三个字。
“是这样。”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山石般的沉稳。
小丫看看哥哥写的那三个方正有力的大字,又看看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作品”,小脸先是垮了一下,随即又鼓起腮帮子,用力地点点头:“嗯!我…我再写一遍!”她低下头,更加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开始“描摹”哥哥的字迹,小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重要的战斗。
秦铁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冰冷的枪管。油布擦过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这一屋子各自忙碌的身影——擦枪的、裁衣的、缝皮的、习字的、酣睡的——都温柔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光影晃动,无声地重叠、交融。
灶房里传来母亲收拾碗筷的轻微碰撞声,混合着窗外渐起的虫鸣,汇成一片低沉而安稳的夜曲。冰冷的钢铁在指间温顺地旋转,油润的光泽下,是足以撕裂生命的森然。而在这油灯晕染的方寸之地,它只是这静谧画卷里,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守护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