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禧的指尖没有离开那片被碾磨得水光潋滟的下唇,指腹带着薄茧,缓慢地擦过那点湿痕,力道不轻不重,像是要抹去什么,又像是一种确认。
尚寒知那句含混的“真恶心”闷在软枕里,与其说是抗拒,不如更像是一声带着疲惫气音的抱怨。
他眸底那片夜色的浓稠丝毫未减,反而因她蜷缩抗拒的姿态更深了些,
掌心稳稳落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几乎覆盖住那片紧绷的骨形,
热量透过轻薄寝衣烙下鲜明的存在感。
“恶心?”
他的声音沉缓,如同拨动一把上好古琴最低沉的弦,字字都敲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某些人眼光短浅,看走了眼,捞了片鱼目在手里把玩,偏生让你沾了晦气,确实……让人作呕。”
尚寒知的脊背僵了一下,埋得更深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一线——他懂!
不是敷衍地哄劝,而是精准地同频了她滔天怒火和不屑的根源!
那个端坐九重的男人,在她眼里,与拿着假货当珍宝的暴发户没两样!
可这念头刚划过,一丝更尖锐的刺麻又扎了一下。
卫氏,那畏缩的眉眼,卑微的姿态……
她尚寒知有资格自恃“珍宝”,
有底气唾弃“赝品”,可那个被当做替代品的女子,
何尝不是被权力随意拨弄的浮萍,
想到她未来会因为老八被康熙恶评为辛者库贱妇。
那点冒出的、近乎本能的同情,混杂在滔天的屈辱和自我捍卫的怒火里,
像浑浊油污里挣扎冒起的一个气泡,极其微小,却又无法完全忽视。
这层纠缠不清的复杂思绪让她喉咙里堵得更难受,
说不出反驳,也无法完全认同隆禧对卫氏的贬低,只能用力往软枕里又埋了埋,
仿佛想把这点让她不适的“软弱怜悯”也一并闷死。
隆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息的情绪变化,那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和无言的烦闷。
“至于旁人,”隆禧的话锋如同最锋利的刃,精准转圜,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洞悉与漠然,
“眼再瞎,心再钝,也只当她是某个撞了狗屎运、皮相比旁人略齐整几分的小宫女罢了。
攀附你?模仿你?呵——”
一丝冷峭至极的轻嘲溢出薄唇,
“他们也配看得透你分毫?也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联想?”
他的指腹顺着她的脊骨线条滑下,像在抚平一件稀世瓷器上不存在的裂隙,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巧妙地转换了焦点:
“卫贵人如何,不过是风口微尘。
真正可鄙可厌的,是那生了妄念的眼神,是那份将你置于货架上的轻慢。
那方紫光端砚,洮州绿石的那方,前日刚送到库房里生灰。
若论润泽细滑,那宫里的东西又算个什么?”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唇几乎贴上她微凉的耳垂,
“知知,你得明白——纵使他有千般心思,也只堪堪识得一片树叶的皮毛,触及真正的参天巨木时,他唯有仰望惊叹的份。
那份独一无二的生气,在这里——”
他的手指并未点向她的嘴唇,而是稳稳按在自己胸膛之上,贴近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感受到他沉稳的搏动,
“也在外书房那些等着你亲笔勾掉的,足以牵动漕粮命脉的红批里。”
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因被物化而产生的恶心感,
和那丝因窥见命运残酷本质而滋生的沉重无力感,
在这番指向明确、拔高自身价值的话语里,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
像是狂浪被坚固的堤岸强行阻隔、驯服。
尤其他最后那句“牵动漕粮命脉的红批”,带着难以言喻的实感,像一剂强心针,扎进她受创的尊严里。
她拥有的,确实是真正撬动时局的权柄,不是靠姿色在方寸后宫争来的恩宠。
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卫氏的别扭情绪,在这一刻被巨大的价值落差和“同人不同命”的冷酷现实盖了过去
——她自己的尊严刚刚被践踏,哪里还顾得上同情那个注定要被权力绞碎的宫妃?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愤怒的余烬和那一闪而过的恻隐。
肩上那带着热力的手掌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引导意味。
她竟被他不着痕迹地带着翻过身来。
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墨玉般的眸子紧锁着她,烛火在那深潭里跳动,清晰地映出她自己那双犹带水汽与不甘、却己然疲惫不堪的眼。
隆禧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巡梭,捕捉那点被强压下去的复杂情绪消解为纯粹的疲惫。
他未再多言,长臂一展,以一种近乎霸道的熟稔,将她捞进怀里,让她蜷伏在自己胸膛之上。
另一只空着的手端过炕桌上一盅温热的参蜜水,白瓷小匙舀了浅浅一点,递到她依旧微抿着、显露出最后一点抵触倔强的唇边。
“张嘴,”他的声音褪去了片刻前的锋锐,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底色,却又多了一层难以拒绝的力道,
“喝点暖的。
为一个被权欲熏蒙了眼的人呕心,为一个…不值一提的倒霉玩意儿耗神,蠢。”
尚寒知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下,那眼神里有未散干净的余烬,有复杂的疲惫,最终在那温热的甜香和怀中坚实可靠的热度面前,
抿紧的唇还是乖顺地微微张开,接受了那点滋润。
算了,她想,一个快累死的现代灵魂,实在没力气再跟封建集权下的后宫血泪剧本较劲了。
至少眼前这杯水,和身下这个暖炉,是踏踏实实属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