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宴会厅口，孙婉墨走了进来。
她一眼就瞧见跪在明姝媓脚边的孙安，“这是我家庶子，素来不成器，今儿个能给明副将斟酒，那可是他的福气。”
被自家娘亲这般数落，孙安却丝毫不见尴尬，脸上反倒还挂着浅浅笑意，格外期待地望着明姝媓。
“我怎能劳孙大人的爱子替我斟酒？”
说着，明姝媓便欲起身。
孙婉墨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明副将乃是大武国的功臣，能让犬子给你斟杯酒，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
话音刚落，两侧的侍仆便鱼贯而入，低眉顺眼端上烧好的鹿肉。
史亿见状，赶忙拉着明姝媓坐下，轻声在她耳边说道，“长记性了吧？以后你官位再高，碰到的事儿可就不是斟酒这么简单。”
说罢，她隐晦地瞥了一眼孙安。
明姝媓瞬间了然。
来到这个世界十八载，明姝媓的许多观念都在潜移默化发生着改变，不再像初来乍到时，像个愣头青般，对看到的事物大惊小怪。
在人情世故上，互送儿子作小侍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首说了。”孙婉墨笑盈盈地把玩着手中酒盏，目光落在明姝媓身上，“廖艋的人头，那可是千金难买。明副将若是把这功勋让出来，我愿意出万金交换。”
明姝媓双眼锐利。
李开阳率先开了口，“孙大人都身居高位了，不至于还惦记这点军功吧。”
“哈哈，话可不能这么说。”孙婉墨轻笑一声，“这军功若给我家中那不成器的孩子，不就给她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了吗？”
李开阳放下酒盏，语气冷淡道，“我的人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还没有被抢走的道理。”
“李将军，您这话说得太重了。这哪是抢，分明是换。如今您麾下战功赫赫，难道还缺廖艋这一个人头的军功？可要是换给我，既帮了我大忙，您还能得我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若孙大人今夜想聊的只有这些，那李某也无话可说。”李开阳冷哼一声，转身就欲走。
孙婉墨却不紧不慢，换了个姿势仰坐着，悠悠开口，“将军应该知道，幽州怕是拿不下来。”
话音刚落，李开阳停住了脚步。
“你们先在外面等我。”
“是。”史亿和明姝媓对视一眼，两人皆站起身，退至两人应道。
孙安自然也不敢在这儿瞎听，跑得比兔子还快。在离席时，还不忘隐晦地冲明姝媓投来一个欲说还休的眼神。
明姝媓：……
屋内只剩她们两人后，孙婉墨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将军在京城多年，应当比我更明白这话的深意。”
“如今咱们兵临城下，拿下幽州易如反掌，我断没有退缩的道理。”
“将军还是这般执拗。”孙婉墨嘲讽地一笑。
良久，在这沉闷的氛围中，她像是做出退让般，轻叹一口气，“就当是还你夺回丰州的恩情，我不妨首接告诉你，京城来信，陛下欲与大越再次签订协议，以永不越过幽州线为条件，换取大越五年内不主动开战。”
“荒谬！”李开阳怒喝出声，“如今优势在我方，满朝文武竟怂恿陛下去议和！”
孙婉墨静静地看着她，“大越在这条协议上还加了一条，那便是十年内不许启用你李开阳。”
两个女人彼此对立着，谁都没有动。
唯有烛火在一旁烧得噼啪作响。
“多谢孙大人告知。可我还是那句话，幽州，我势在必得。”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抗旨是什么下场。”
“可我更清楚，若此刻班师回朝，对幽州百姓意味着什么！”
孙婉墨猛然起身，一把掀翻桌面，桌上的珍馐散落一地，她纤长的手指指向李开阳，怒其不争。
“不要以为只有你李开阳铁血铮铮。当年我又何尝不想凭一己之力改变满朝的软骨头，可结果呢？有用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先帝到陛下，大武朝廷早就腐朽不堪。这些年我明哲保身，苦心经营，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保证我管辖下的城池不被战火波及。你以为只有你心系百姓？
还是说，你李开阳想告诉我，你是个忠臣，哪怕陛下要拿你的人头向大越赔礼，你也毫无怨言！”
随着酒盏“啪嗒”落地的脆响，孙婉墨努力平复着胸前剧烈的起伏，双眼满是鄙夷地盯着李开阳的脸。
就在她以为李开阳又会固执己见，搬出那套可笑的愚忠说辞时，对面年过半百的女人忽然笑了。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若有朝一日我真的身首异处，边疆就交给你了。”
“李开阳！”孙婉墨厉喝一声，“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皇室早就被大越打怕了，她们只在乎统治稳不稳，根本不在乎幽州能否收复。你做了大武半辈子的狗，何必要在这最后一刻，选择忤逆皇命？”
“因为我这条命是成祖给的。”李开阳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我八岁那年遭遇蝗灾，就在我和娘快要饿死的时候，是成祖来视察民情，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顿饱饭。她说她对不起天下百姓，没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可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哪怕一个人饿死在她面前。
后来，她治好了我和娘的病，还派人送我去学武。我如此努力，都只为了临别前她对我说的那句话，‘若你感激我的所为，就替我一起守护大武的百姓吧。’
我一生都在履行这个诺言。我以一个侍卫的身份，默默听完成祖驾崩时的丧钟；又以一个忠臣的身份，守护先帝在世时风雨飘摇的大武。如今，更要以自己这余晖，留住现任武帝最后的颜面。”
所以——她早就无路可退。
“哼。”孙婉墨怜悯地一笑，“你走吧。”
李开阳沉默着转身。
外头，明姝媓正走着，冷不丁孙安冒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我娘让我交给你的，她说你比李将军聪明，总会有明白她意思的一天。”
明姝媓摸着袖口内的东西，辨认出是块令牌。
李开阳推门而出，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众人见状，忙跟上她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