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观察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压过了窗外淅沥的雨声。
沈国栋坐在女儿沈希的病床边,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她扎着输液针、冰凉的小手。那手白得几乎透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随着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微微起伏。
几个小时前家里的剑拔弩张、女儿决绝离席时苍白的脸、她房间里压抑的、令人心碎的颤抖……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冲撞,最终都化为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五脏六腑。
他默许了林薇的“好意”,默许了秦铮的登门,以为那不过是长辈撮合年轻人的寻常家宴。他甚至觉得秦铮这孩子,家世好、谈吐得体,或许……能配得上他的希希。可结果呢?他亲眼看着女儿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竖起尖刺,当众斩断那虚伪的“可能”,然后……把自己彻底击垮在了冰冷的绝望里!
都怪我! 这个念头反复锤打着他的神经。
林薇在一旁递过水杯,低声劝他:“老沈,喝口水吧,你也不能垮了。希希就是急火攻心加上受了凉,医生不是说急性肺炎吗?用了药会好的。” 她语气带着安抚,但沈国栋听得出那安抚下隐藏的一丝不安和对事态失控的懊恼。
他置若罔闻,目光死死锁在女儿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把她从昏睡中唤醒。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沈国栋几乎是立刻警觉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去。当看清门口那个带着一身湿冷雨气、穿着家居服和拖鞋、金丝眼镜片上蒙着水雾的高大身影时,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沈国栋的心头!
是沈聿修。
林薇也看到了,眉头下意识地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赞同和被打扰的烦躁,她压低声音对沈国栋说:“他怎么来了?这会儿添什么乱……”
她当然记得沈聿修。当年希希高一暑假,把那个“沈教授家的小子”带回家时,林薇可是没少在沈国栋耳边吹风,眼睛都亮了:“老沈,这可是沈家的公子!真正的书香门第!聿修这孩子,成绩顶尖,模样好,家教更是一流!希希要是能和他定下来,那是天大的福分!你可得让希希好好珍惜把握!这样的对象错过了可再难找!” 那时候的林薇,觉得沈家门楣清贵显赫,沈聿修本人又前途无量,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金龟婿。
可后来呢?大学异地,矛盾渐生。希希大二暑假回来,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她绝口不提沈聿修,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个糖盒发呆。
林薇的态度也悄然变了,从热切的“好好珍惜”变成了惋惜的“缘分不够”、“可惜了”,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希希性子太冷太倔,怕是留不住人”的意味。
再后来,沈聿修成了平州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声名鹊起;而他的女儿,考上了公务员,下基层西年,磨砺了很多又成长了很多,回来后也进了教育厅,性子越发清冷内敛。林薇的心思,自然就转到了秦铮这样“门当户对”(商界)又“知根知底”的“新选择”上。
此刻,沈聿修就站在门口。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病床上的希希,那眼神里的东西……沈国栋看得分明!是震惊,是剧痛,是几乎无法掩饰的恐慌和……浓得化不开的悔恨?这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沈国栋的心口。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少年沈聿修第一次正式来家里拜访,穿着干净的球衣,眼神清亮锐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和看向希希时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温柔。
那时的希希,在他身边,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明亮灿烂,像个小太阳,是妻子去世后,沈国栋很少再见到的光彩。沈国栋心里曾暗暗点头,觉得这小子虽然性子冷了点,话少了点,但眼神正,心思纯,对希希是真心的好。
沈聿修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重,像踩在刀尖上。他无视了林薇惊疑不定又带着审视和不满的目光,也无视了刚刚赶到、站在门边脸色凝重的周叙白。
他的目光胶着在病床上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上,眉头紧锁,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快速扫过监测仪器上的数据,又落在沈希急促起伏的胸口和被冷汗浸湿的鬓角。
“王院长和李主任看过了?” 沈聿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紧绷,问的是周叙白,目光却片刻不离沈希。
“刚走不久。急性肺炎,高烧惊厥,用了强效药,在观察,炎症指标很高。” 周叙白言简意赅,同时迅速补充了关键信息,“沈叔叔说,起因是今晚家宴,林阿姨邀请了秦铮,沈希明确拒绝未果,席间爆发冲突,她当众……” 周叙白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林薇瞬间难看的脸色和沈国栋痛苦的表情,“……划清了界限。随后情绪崩溃,将自己关在房内,抱着……”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糖盒,“……长时间无声恸哭并浑身颤抖,之后突发高烧昏迷。医生判断是剧烈情绪波动叠加受凉诱发,免疫力瞬间垮塌。”
周叙白的话,清晰、冷静,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将前因后果剖开在沈聿修面前:
激烈反抗: 当众与秦铮划清界限!绝非默许!
崩溃核心: 抱着母亲遗物(糖盒)无声恸哭!触及内心最深的安全感缺失和伤痛!
诱因: 剧烈情绪波动+受凉。
结果: 病倒昏迷。
所有的点,瞬间在沈聿修脑海中串联成一条冰冷而残酷的链条!链条的关键节点,清晰地指向了他自己!
她当众划清界限—— 她在守护边界!反抗外部压迫!
她在会议室被他用学术理由“刁难”时苍白的脸和强撑的平静—— 他给的压力!
她抱着母亲糖盒无声恸哭—— 内心防线崩塌,寻求最后慰藉!而那个慰藉,曾是他承诺要守护的!
最终……心力交瘁,免疫力崩溃,病倒在此!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聿修脑中炸开!一股混杂着剧痛、冰冷和灭顶悔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和理智!
是他!
是他用冰冷的误解、疏离的态度、苛刻的要求,在她奋力抵抗外部压力和内心伤痛的时候,从背后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他不仅没有成为她的支撑,反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冷漠和“亲眼所见”秦铮送她回家产生的误会,是点燃她崩溃的导火索!他的“专业要求”,是蒙蔽他双眼的愚蠢偏见!
巨大的悔恨和内疚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撕扯着他的灵魂!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甚至有一瞬间的发黑。他僵立在病床边,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沈希……” 一声压抑到极致、沙哑破碎的低唤,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
林薇看着沈聿修瞬间剧变的脸色和那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被沈国栋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沈国栋看着沈聿修的反应,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几乎将他自身也焚烧殆尽的巨大痛苦,心中翻江倒海。愤怒、迁怒、心疼女儿的情绪交织着,最终化为一抹沉痛的复杂。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被自己亲手造成的后果反噬得体无完肤。
沈聿修没有再说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无法再承受这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气氛和内心的凌迟。他深深地望着病床上的沈希,那眼神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重。
沈国栋脑海里翻腾着女儿苍白的脸,亡妻温柔的笑容,还有林薇那句句“好好珍惜”和后来对秦铮的热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女儿心里那道最深的伤口,从未愈合。
那个曾经制造伤口的人,此刻正被更深的痛苦反噬着。
而他和林薇,尤其是他自己,在有意无意间,成了往那道伤口上撒盐、甚至试图强行覆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