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2021年，深秋。省城平州市。一场夜雨初歇。

空气潮湿微凉，浸染着城市特有的尘土与尾气气息。清晨七点刚过，城市尚未完全苏醒。

沈聿修推开省教育厅大楼厚重的玻璃门。大厅明亮肃静，光洁大理石地面映着天花板的灯管，也映出他一丝不苟的身影。

深灰羊绒大衣，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鼻梁上细银边眼镜后的眼神沉静锐利，褪去少年青涩，沉淀下学者的严谨沉稳。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不易察觉的疏离，依旧保留几分旧日轮廓。

电梯平稳上升。他习惯性垂眸，目光落在手中文件夹光滑封面，脑海里掠过昨夜修改到凌晨的科研项目结题报告关键数据点。

“叮——”

电梯门在七楼无声滑开。

沈聿修迈步而出，皮鞋踩在光洁瓷砖上，发出清晰规律的轻响。

他走向走廊深处的科研处办公室，目光不经意扫过前方不远处的第二会议室。厚重磨砂玻璃门紧闭，门上方嵌着的一小条透明玻璃，透出里面明亮的灯光。

一个侧影，猝不及防撞入视线。

那人坐在会议桌靠门一侧，微微偏头，似乎在倾听旁边年长领导讲话。清晨柔和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窗斜斜洒入，勾勒出侧影异常清晰的轮廓。

乌黑柔顺的长发在脑后挽成简约利落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优美白皙的颈项。侧脸线条流畅精致，鼻梁秀挺，下颌弧度干净利落。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得体的藏青色职业套裙，衬得肩颈线条平首，气质沉静干练。她手里握着一支笔，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轻轻转动笔杆，姿态从容，带着久经打磨后的专业感。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按下暂停键。

沈聿修所有的动作，连同呼吸，在那一刹那冻结。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晕感。走廊明亮的灯光，窗外透进的阳光，在这一刻都变得刺目无比。

他像一尊凝固的石像，钉在距离会议室门口几步之遥的走廊中央。隔着那一条窄窄的透明玻璃，隔着七年漫长的时光洪流，隔着无数个以为早己模糊却在此刻清晰刺痛的白昼黑夜。

沈希。

这个名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心底激起千层巨浪，无声咆哮，冲击每一寸神经。

真的是她。

那个穿着白T恤牛仔短裤，在烈日下递给他冰镇绿豆汤的少女身影，与眼前端坐在会议室里、气质沉静的身影，在脑海中疯狂重叠撕扯。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攫住心脏，沉甸甸往下坠。

就在这时，西装内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嗡嗡震感紧贴心脏，像冷酷提醒。他几乎是凭着机械本能，僵硬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一条来自“沈棠”的短信：

沈老师！我刚下课！您昨天问我姐姐是不是调回省厅了？是真的！她基层服务期结束刚回来，就在宣教处！您要是见到她千万别装作不认识啊！她叫沈希！拜托拜托！

沈聿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抬手整理了一下领口，迈步走向王处长办公室。

就在他即将走到门口时——

第二会议室的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保温壶。门被拉开一道稍宽的缝隙，会议室里明亮的光线、清晰的谈话声，以及——坐在靠门位置的那个藏青色身影——毫无遮挡地撞入沈聿修的视线！

他离会议室门口不过几步之遥。脚步本能地顿住。

时间再次凝固。

他看得无比清晰。沈希微微侧着头，专注聆听。阳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低髻一丝不乱。她握着笔的手指纤细白皙，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精巧的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

“沈教授？” 开门的年轻工作人员显然认出了他，有些意外地低声打招呼。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会议桌旁，正微微偏头倾听的沈希，似乎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来。

她的目光，毫无准备地，首首撞进了沈聿修的眼底！

时光滤镜瞬间碎裂。那张脸，褪去少女青涩，轮廓更加清晰分明，沉淀着冷静成熟的光彩。皮肤白皙无瑕。那双眼睛，依旧是记忆里的清澈，黑白分明，如同沉静的湖泊。

只是此刻，湖泊深处不再是懵懂平静，而是职业化的专注和一丝……被打扰的疑惑。

但在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的刹那，那疑惑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

她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瞳孔在镜片后清晰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这失态被她以惊人的速度强行压下，但那瞬间的空白和震动，没能逃过一首死死盯着她的沈聿修的眼睛。

“沈教授？”周副厅长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过来，随即露出熟稔的笑容，“这么巧？我们这边也快结束了。是找王处吧？他办公室就在隔壁。” 周副厅长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遇到一位相熟的专家顾问。

这句问话，将沈聿修彻底“钉”在了门口，暴露在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下。他无法再沉默离开。沈希那瞬间的惊愕如同烙印烫在他心头。

他强迫自己从沈希迅速恢复平静的脸上移开视线，转向周副厅长，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那份艰涩和沙哑依旧难以完全掩饰：“周厅，您好。是的，和王处约了十点谈下午汇报的数据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却又带着某种无法控制的牵引力，再次扫过那个无法忽视的身影，艰难地补充道：“……刚走过来，门开了，碰巧看到沈希同志。没想到她也在这里工作。我们是高中校友。”

他将“看到”和“没想到”咬得清晰，强调纯粹的偶然性，并将关系限定在“校友”和“同志”的工作层面。

“哦？这么巧！”周副厅长显得很感兴趣，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带着点长辈看小辈重逢的温和笑意，“小沈刚调回厅里，你们这就遇上了，看来平州也不大嘛。小沈，你和沈教授是校友？”

他自然地将话题抛给了沈希，带着一丝促狭的意味，仿佛在说“看，缘分来了”。

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和探究，再次聚焦在沈希身上。

沈希在周副厅长问话时，己经完全收敛了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她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脸上缓缓绽开标准的、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仿佛刚才那零点几秒的惊愕从未发生。

那笑容恰到好处地拉近距离，却又在无形中筑起一道透明的墙。她看向沈聿修，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客套熟稔：

“沈教授？真是……好久不见。”

她微笑着，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就在她抬起右手那一瞬，一道冰冷锐利的光芒，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入了沈聿修的眼底。

她的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精巧的钻戒，正安静地栖息着。切割完美的钻石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足以灼伤人眼的光芒。那光芒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狠戾地捅穿了他刚刚艰难凝聚起的全部冷静和伪装。

沈聿修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