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
沈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防盗门,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门外那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干呕声,透过厚重的门板,微弱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割据。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精心挑选的、用来抵挡所有麻烦和窥探的钻戒,此刻在玄关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她用力地、近乎自虐地用指尖抠着戒圈内侧坚硬的边缘,仿佛想把它抠下来。
刚才沈聿修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痛苦和绝望,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那句“告诉我,那枚戒指……是真的吗?”的嘶吼,还在耳边回荡。
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
可她能说吗?以什么立场?在七年前那场耗尽所有情分的争吵和伤害之后,在他如今带着一身酒气深夜上门质问的狼狈之后?
一句“你喝醉了”,是她唯一能筑起的、脆弱的防御工事。她不能让他看到门内的兵荒马乱,不能让他窥见这枚戒指背后的无奈和挣扎,更不能……让他知道,他今晚的疯狂,在她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以为七年时间足够坚硬她的心,足够埋葬所有过往。可当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最狼狈也最真实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用那样痛苦的眼神逼问她时,她才发现,那道看似愈合的伤疤下,血肉从未真正长好。
门外压抑的痛苦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沈希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她将戴着戒指的手紧紧攥成拳,冰冷的钻石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冰封的防线,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柔软的羊绒家居服。
寂静的玄关里,只剩下她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门外门内,一门之隔,两个被痛苦吞噬的灵魂,在深秋冰冷的夜里,各自蜷缩在绝望的深渊。那枚冰冷的钻戒,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中间。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假钻戒戒圈。思绪被强行拽回七年前,那些被刻意冰封、此刻却鲜血淋漓的记忆——
不是不爱。
是爱得太疲惫,爱得……快要被撕裂了。撕裂在骨子里的骄傲和如影随形的卑微感之间。
那天,她刚从校医院回来。一场突如其来的阑尾炎手术,独自签字,独自熬过术后的疼痛和虚弱。麻药退去后的寒颤,空荡荡病房里的孤寂……这些,她都没告诉千里之外的他。
骨子里的骄傲在叫嚣:沈希,撑住!别示弱!别让他看轻了你! 可心底深处,那个失去母亲、在无形压力下长大的女孩,又在怯生生地渴望:他能不能……看穿我的伪装?能不能给我一点点……不需要我开口乞求的温暖?
电话响起时,她正蜷缩在宿舍窄小的床上,伤口隐隐作痛,额头滚烫。屏幕上跳动着“聿修”的名字,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喂?”她接起,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沙哑,却刻意维持着平稳。
“小希,”沈聿修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实验室特有的仪器低鸣,他的语气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几乎要溢出的焦灼,“实验彻底失败了……关键步骤的数据完全无法复现,导师很失望……整个项目可能都要推倒重来……”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倾诉着,语速快而急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对她声音里的异样毫无察觉。
沈希的心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泥沼。看,沈聿修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关乎未来、关乎成就的‘大事’。你的存在,你的感受,在他宏伟的蓝图里,连一粒尘埃都不如。你算什么?一股强烈的、被彻底忽视的卑微感攫住了她。
骄傲的刺猛地竖起! 她绝不能让他觉得她需要怜悯!到嘴边那句“我刚做了手术”,被硬生生嚼碎了咽回肚子里,混合着铁锈般的苦涩。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别急……总会找到原因的。你那么厉害。” 这安慰,像裹着糖衣的黄连。
“嗯……”他应了一声,显然没在意她的语气,依旧被自己的焦虑吞噬,“耗材申请被卡了,经费见底……下周就是中期汇报,我拿什么交差……” 挫败感几乎化为实质。
沈希静静地听着,伤口一阵阵抽痛,像在嘲笑她的故作坚强。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啃噬着她:沈聿修,天之骄子,他的烦恼是项目失败、经费见底、导师失望……这些关乎前程的‘大事’。而你呢?沈希?你烦恼的是手术费怎么凑,是伤口疼得睡不着,是怕他嫌弃你不够‘懂事’……
多么可悲!多么不值一提!在他眼里,你是不是永远都该是那个懂事、坚强、不需要他分心的背景板?她攥紧了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强烈自厌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她想告诉他,她不是尘埃!她也需要被看见!需要被关心!
高傲与卑微感激烈交战,最终,那点卑微的勇气在“怕被彻底看轻”的恐惧下溃不成军。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抱怨经费的间隙,微弱地试图发声:“聿修……我今天……”
“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但语气里带着被打断思路的短暂不耐和心不在焉,心思显然还在他那岌岌可危的实验上,“你说?”
“……没什么。” 那点微弱的勇气,在他那明显没有真正“听进去”的语气和背景里同事催促的模糊声音中,瞬间被碾得粉碎。又是这样!他永远听不见!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就觉得,你沈希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情绪罢了! 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将她淹没。
电话那头,沈聿修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倾诉,忽略了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带着疲惫的关心问:“小希?你刚才想说什么?你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精神?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他的关心是真切的,但被自身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显得力不从心,落在沈希耳中,却成了最刺耳的敷衍!
这份迟来的、被自身困境稀释的、在她看来如同施舍般的关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骄傲被彻底激怒,卑微感被践踏到极致!
“沈聿修!” 她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却更像一种破音的嘶吼,所有压抑的委屈、不被看见的痛苦、长期积压的窒息感、对自身处境的愤怒、以及那份混杂着爱恋与怨恨的复杂情感,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目标完全锁定沈聿修本人和他们的关系:
“你永远在你的实验室里!在你的数据里!在你的压力里!在你那了不起的‘大事’里!”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你有没有哪怕一分钟,真正低下你高贵的头颅,看看我这个人在经历什么?!看看我的害怕?!我的无助?!你眼里除了你的实验,除了你的压力,还有什么?!还有我吗?!”
她喘着粗气,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将所有的外部压力内化成了对自身价值的彻底否定和对关系的绝望攻击:
“是!我渺小!我卑微!我的事在你沈大少爷眼里都是‘小事’!都是不值一提的‘情绪’!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你光辉灿烂的人生蓝图!我就该永远懂事!永远坚强!永远别让你分心!永远别妄想你能真正看见我这个人!而不是你沈聿修需要的一个安静、懂事的影子!”
电话那头是死寂般的沉默。沈聿修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性的控诉彻底震懵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希——如此激烈,如此绝望,如此……自我贬低和攻击。
“小希!不是这样的!我……” 他急切地想解释,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心痛,“我……我不知道你……我……”
“够了!” 沈希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疲惫和极致的嘲讽,她打断他,也打断了自己这场失控的、自毁式的爆发。破罐子破摔的和深不见底的悲哀同时攫住了她。既然他永远看不见,既然她在他眼里注定是那个“懂事”的影子,那这影子,她不当了!
“我讨厌你。”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沈聿修,我们……结束了。” 最后那句,带着淬毒的讥诮,像一把刀,捅向对方,也捅向自己。她彻底否定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价值。
“小希!别挂!求你……” 沈聿修带着哭腔的哀求传来。
回应他的,是电话被挂断的忙音,冰冷而决绝。紧接着,是再也无法拨通的提示。她甚至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像斩断一条溃烂的肢体,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痛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冰冷的忙音在耳边回响,沈希浑身脱力地靠在墙上,滑坐在地。
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她像个疯子,把最不堪、最失控的一面撕开给他看。破罐子破摔。
骄傲碎了一地,混合着自厌的泥泞。
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那样贬低自己?仅仅是因为他的一次忽视吗?
不。
是无数个日夜积累的窒息感。是每次想靠近却感觉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无力。是那份永远笼罩在头顶、名为“差距”的阴云。继母那些日复一日、如同魔咒般的“提点”——“要懂事”、“要把握”、“沈家门楣高”——早己像毒素一样渗透进她的骨血里,让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在“高攀”,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梦。这些压力,她从未向他倾诉过,因为高傲的自尊不允许她承认自己被这些世俗的言论所困扰,更因为害怕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认同或怜悯。
最终,这些积压的毒素,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被他无意却彻底的忽视所引爆,化作了指向他、也指向她自己的最恶毒的利刃。她用最惨烈的方式,亲手毁掉了让她爱得骄傲又痛得卑微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