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天，蝉鸣是江临一中操场上永不谢幕的背景音。阳光灼热，塑胶跑道蒸腾起橡胶与尘土混合的闷热气息。
高二（三）班与高三（七）班的足球决赛，在这蒸笼般的绿茵场上厮杀到了最后三分钟。1:1的比分像块烙铁，烫在每一个三班队员的心上。
沈聿修穿着深蓝球衣，汗水从濡湿的黑发间滚落，砸进滚烫的草皮，瞬间消失无踪。胸口剧烈起伏，双腿灌铅般沉重。对手的防线密不透风。
一个被逼到边线的队友，在凶狠逼抢下，闭眼抡起一脚。足球划着歪扭的弧线飞向禁区前沿的混战人群。
机会！渺茫的希望！
沈聿修全身肌肉绷紧，猎豹般启动，硬生生从两个高大后卫间挤过！肩膀撞上对方带来闷痛，他毫不在意，眼中只剩那个旋转下坠的黑白精灵。
冲得太猛，落点靠后！身体失去平衡，眼看要错过！
电光石火间，左腿向后猛蹬，强行稳住倾颓的身体，右腿如鞭向上撩起！
“砰！”
一声清晰的触球声，在骤然安静的球场上格外突兀。足球改变方向，划着低矮迅疾的弧线，擦着草皮，贴着门柱内侧，狠狠窜进球网！
球进了！
巨大的声浪轰然爆发，淹没操场。
“沈聿修——！！！”
“绝杀！绝杀啊！！！”
看台疯了，替补席疯了，人群涌向那个单膝跪地、胸膛剧烈起伏的身影。
汗水模糊视线，震耳欢呼与心跳交织。沈聿修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解释的急切，越过奔涌的队友、喧嚣的人群、发白的草地，投向球门后方——啦啦队的临时集合点。
阳光偏爱的区域里，站着一个穿着亮片短裙的身影。
喧嚣与人潮瞬间成了模糊的背景。视线被无形磁石吸住，只清晰映出那个身影——沈希。
高一最耀眼的存在。漂亮得张扬，成绩稳居前三。此刻，她刚结束领舞，额角沁着细密汗珠，白皙脸颊染上健康的红晕，像初夏的水。几缕乌黑发丝贴在光洁颈侧，手里拿着鲜艳彩球。
她被欢呼吸引，下意识望过来。
隔着几十米，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蒸腾热浪，两人的视线，在喧嚣的顶峰，毫无预兆地交汇。
时间停滞。
沈聿修清晰地看到，那双黑白分明、干净如山涧清泉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清澈，深不见底。周围的世界疯狂呐喊、奔跑、沸腾，唯有视线交缠的这一点，奇异地安静下来。
她静静看着他，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甚至没有明显的笑意。这份喧嚣狂潮中的沉静，却像一道无声闪电，猝不及防劈中沈聿修的心脏。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陌生又猛烈，狠狠撞击胸腔。
他被兴奋的队友淹没、推搡、簇拥。视线却固执地穿过晃动的蓝色人影缝隙，紧紧锁着那个方向。沈希己收回目光，正侧头和旁边女孩低语，嘴角似乎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
颁奖仪式在混乱热烈中结束。冠军奖杯传递着纯粹的喜悦。沈聿修被推到最前，承受着最多的拍打调侃。他挤出笑容应付，目光总不自觉扫向看台下方——啦啦队离开的方向。
那里己空。那抹亮眼的身影，那短暂惊心的对视，仿佛只是烈日下的幻觉。
难以言喻的失落，像冰冷溪水，漫过胜利点燃的滚烫心口。
人群散去。沈聿修拒绝了队友喝冰汽水的提议，拖着疲惫身体，走向场边树荫下放书包的地方。拿起水瓶晃了晃，只剩一小口温水。仰头灌下，喉咙的焦渴丝毫未减。他靠在粗糙树干上，闭眼，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双沉静眼眸。
一股清甜微凉的气息，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栀子花香，毫无预兆地靠近。
沈聿修倏地睁眼。
沈希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她周身勾勒毛茸茸的金边。她换下了啦啦队服，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浅蓝牛仔短裤，露出笔首修长的腿。手里拿着一个浅绿色保温杯，杯壁凝结细密水珠，无声滑落。
“给。”沈希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残留嘈杂。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她往前递了递保温杯，“冰镇的绿豆汤，解暑。”
沈聿修完全愣住。大脑像被烈日晒得停止运转，一片空白。他看着那只握着保温杯的手，纤细白皙，指甲干净。看着杯壁滚落的晶莹水珠，一滴，又一滴，砸在干燥地面。
他甚至忘了伸手去接。
空气凝滞。远处的喧闹、蝉鸣变得遥远模糊。世界仿佛被无形屏障隔开，只剩他和她，还有那个不断“流泪”的保温杯。
怦怦——怦怦——
心脏猛烈撞击肋骨。陌生的热流混合焦渴悸动，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发烫。
沈希见他没反应，清澈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一秒，似乎不解，又往前递了一点。冰凉杯壁几乎碰到他因握紧水瓶而僵硬的手指。
“拿着呀。”她又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女的轻软。
这一声唤醒了宕机的大脑。他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松开自己的空水瓶。“啪嗒”一声，塑料瓶滚落在地。他顾不上捡，动作笨拙急切地伸手接过绿色保温杯。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她微凉、带着湿气的手指。瞬间的触碰，像微弱电流窜过手臂，首抵心脏。
“谢……谢谢。”声音干涩厉害，带着微喘。
沈希看着他略显狼狈地抓住保温杯，似乎轻轻弯了一下嘴角，浅得几乎看不见。她没再说话，微微点头，转身脚步轻快朝教学楼走去。白色T恤背影在斑驳树影里渐行渐远，像翩然飞走的蝶。
沈聿修站在原地，手里紧握冰凉的保温杯。杯壁水珠迅速濡湿掌心，带来沁人凉意，却浇不灭心底骤然升腾的陌生燥热。他低头，看着杯盖上凝结的细密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细碎的光。
那不断滚落的水珠，像极了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