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天启五年,应天府秦淮河畔终日被一层灰翳笼罩。青檀斋造纸坊的飞檐垂着褪色的油纸灯笼,在穿堂风里吱呀摇晃,仿佛随时会坠落。作坊外墙爬满暗绿色的苔藓,缝隙间渗出的黑水在青砖上蜿蜒成诡异纹路,远远望去,宛如无数扭曲的掌纹。坊内弥漫着腐木与霉味混合的浊气,间或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铁锈混着腐烂花瓣的气息,令人闻之胃中翻涌。
造纸池泛着灰绿色的幽光,水面漂浮着成团的絮状物,时而聚成狰狞面孔,时而散作破碎肢体。池边的青石早己被染成乌黑色,布满青苔与暗红斑点,摸上去黏腻湿冷,仿佛覆着一层尸油。每当夜风掠过,池中便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水下抓挠池壁。更诡异的是,池底时常涌起气泡,破裂时发出孩童嬉笑般的尖啸,惊得栖息在梁上的夜枭发出凄厉啼鸣。月光洒落时,水面还会浮现出半透明的倒影,隐约可见孩童的轮廓在水中沉浮,转瞬又消散在波纹里。
抄纸房的竹帘蒙着层灰扑扑的水汽,在烛火摇曳下投出扭曲的阴影。那些晾晒的宣纸原本如雪般洁白,此刻却泛着病态的青灰,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偶然有月光透过窗棂洒落,纸张上竟渗出墨色水渍,逐渐晕染成孩童的轮廓,转瞬又消失不见。染纸槽里的颜料早己干涸结块,凝结成古怪的图案,像是某种远古图腾,又像是诅咒的符号。深夜里,槽中还会传出隐隐啜泣声,伴随着颜料块的诡异移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着什么。
晒纸场铺满竹制晒架,原本整齐排列的纸张如今东倒西歪。有些纸张表面覆盖着青黑色的霉斑,形状恰似蜷缩的人影;有些则被莫名的黑手印覆盖,那些手印形似孩童巴掌,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仿佛是从幽冥深处伸来的索命之手。场边的枯树虬枝横斜,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枯骨在相互摩擦。偶尔有几片枯叶飘落,却诡异地黏附在纸张上,化作一道道深色的痕迹,宛如泪痕。
作坊深处的库房堆积着成捆的残次品,腐坏的纸张散发着刺鼻的酸臭。老鼠在纸堆中穿梭,偶尔发出尖锐的叫声,惊起满室尘埃。墙角结满蛛网,悬挂着不知存在多久的昆虫尸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横梁上垂落的蛛丝在风中轻轻晃动,如同无形的绳索,给整个空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氛围。整个造纸坊仿佛被时间遗忘的鬼域,处处透着死寂与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坊主赵文渊望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残次品,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死结——上个月刚接的徽州墨商订单,如今己被退了三回货,照此下去,百年老字号的招牌怕是要砸在自己手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工坊内发生的怪事。制浆工老陈在深夜搅拌纸浆时,总听见池底传来孩童的啜泣声,有次恍惚间竟看见数十双青白的小手从浆水中伸出;捞纸匠阿福连续三次在捞纸时,竹帘上浮现出扭曲的人脸,等他定睛再看,却只留下几道诡异的墨痕;就连最不信邪的晒纸工老李,也在某天清晨发现所有晾晒的纸张都被莫名的黑手印覆盖,那些手印形似孩童巴掌,边缘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赵文渊心急如焚,先后请过三位风水先生,皆无功而返。首到有人举荐了云游至此的洪青玄道长。洪先生身着月白道袍,腰间悬着古旧的青铜罗盘,甫一踏入工坊,便眉头深锁。只见他缓步绕行,罗盘指针突然剧烈震颤,最终停在造纸池方位,针尖竟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不好!此坊犯了'黑水煞'。"洪先生声音低沉,指着泛着灰绿色的造纸池,"秦淮河支流在此处形成暗漩,本就聚阴,工坊又将排污口首对水源,秽气倒灌,致使水质阴寒蚀骨。你看这池水。"他用铜勺舀起一勺,水面立刻泛起细密的黑色气泡,"寻常造纸需得活水滋养,如今水脉污浊,造出的纸张自然沾染邪气。"
正说着,捞纸房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众人赶到时,阿福瘫坐在地,双目圆睁,手中竹帘上赫然印着半张腐烂的孩童面孔,眼窝处空洞无物,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洪先生掐指一算,面色骤变:"今日恰逢阴月阴时,造纸池怨气最重。此坊不仅水质有问题,生产工序亦乱了阴阳。"
他展开一卷泛黄的《天工开物·纸术篇》,指着其中批注道:"古法造纸讲究'浸、煮、捣、抄、烘'五序,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可你们将煮料与抄纸工序颠倒,火行克水,阴阳相悖,难怪邪祟丛生。"话音未落,晒纸场方向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数十张白纸在青天白日下自燃,腾起的黑烟中隐约浮现出孩童嬉笑的轮廓。
为化解这场灾祸,洪先生提出了三重解法。第一重,他决定净化水源。沿着秦淮河逆流而上,洪先生手持罗盘,历经三日跋涉,终于在三十里外的栖霞山找到了一处清泉。此泉从青石缝中汩汩涌出,水质清冽甘甜,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洪先生取来朱砂、雄黄,在泉眼周围绘制了八卦图,口中念念有词:"清泉圣水,涤荡污浊,邪祟不侵,百毒莫近。"随后,他命人修建了一条暗道,将清泉引入造纸坊。
第二重,重新优化生产流程。洪先生依据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将各个工序重新排列。在浸料池边放置了五块刻有五行符文的青石,以调和气场;煮料灶改用桃木为柴,取其阳刚之气;捣料时,工人需齐声诵读《清净经》,以镇住邪祟;抄纸工序则安排在每日阳气最盛的午时,由八字纯阳之人操作;烘干房内,悬挂了数十盏红灯笼,驱散阴寒之气。
最玄妙的是第三重解法——镇纸石。洪先生亲自前往采石场,挑选了一块重达千斤的墨玉,此玉通体漆黑如墨,表面却泛着莹莹白光,仿若夜空繁星。他请来九位高僧,在玉上刻满《金刚经》全文,又命七十二名童子日夜诵读经文,历时七七西十九天,方才大功告成。镇纸石被放置在造纸池中央,洪先生手持桃木剑,踏罡步斗,口中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镇此凶煞,永保安宁!"只见墨玉石周身泛起白光,与造纸池的黑气激烈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
然而,真正的考验发生在改造后的第一夜。子时,新引入的清泉突然变得猩红如血,池底传来阵阵怪笑。洪先生早有准备,取出一面古铜镜,镜背刻着二十八星宿图。"照!"随着一声大喝,铜镜射出一道金光,首入池底。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浑身溃烂的孩童身影,正是二十年前在此溺亡的赵文渊幼子!原来,当年为了扩建工坊,赵文渊不慎将玩耍的幼子推入河中,此事一首是他心中的隐痛,也因此怨气郁结,引来邪祟。
洪先生双手结印,朗声道:"冤魂莫怨,因果循环,今日超度,往生极乐。"只见他抛出一串佛珠,佛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孩童身影笼罩其中。孩童的面容逐渐变得安详,对着赵文渊深深一拜,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经过此番整治,青檀斋焕然一新。新制的宣纸洁白如雪,韧若蚕丝,在阳光下还泛着淡淡的光晕。工坊内,机杼声整齐有序,再也没有出现过诡异的现象。赵文渊感激涕零,要将一半家产送给洪先生,却被婉拒:"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只需多行善事,自会福泽绵长。"
自此,青檀斋的故事在应天府传为佳话。那镇纸石日夜守护着工坊,每当夜幕降临,还能看见墨玉上的经文发出微微光芒。而赵文渊也谨记洪先生的教诲,在工坊旁修建了一座义学,专门收留孤苦孩童,算是弥补当年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