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露寒,北风初起。
铁镰下乡己有些时日,稻谷早己收罄,原本要耗时旬日的秋收,竟提前半月完结。
村头的打谷场上,人头攒动,妇人翻晒稻粒,老汉担谷入仓,孩童赤脚奔走,嗅着新米的香气,首嚷着要吃饭团。
更远处的田垄边,新搭起几座简陋铁棚,棚下火光摇曳,叮叮当当,自清晨响到黄昏。
那是随镰刀一同南下的匠人,皆是咸阳派出的学徒,虽非名师,却也足以应付农具打制。
村人敬他们如贵客,不少人家送饭送水,更有匠人干脆不愿回城,就此在村里落了脚,说是“哪儿有人种地,哪儿便有咱的活计”。
田头歇息时,有人抹着汗,笑道:“这手艺,怕是要传开咯。”
“可不是嘛,这铁刀一上地,连我这老婆子也割得动——往年哪敢想!”
一片笑语中,还有人低声传说——
“听说这回,不是寻常官发的镰刀,是咸阳那位管铁的大人,亲自写信、亲自料理,就为了让俺们这下地的百姓,能多收些粮。”
“……那人不是别人,说是新王身边最信的臣子哩。”
于是这铁镰,一时比什么都金贵。有人用红布包了挂在门梁下,有人供进了祠堂灶君前,还有老头儿悄悄摸着镰刀说:
“这不是刃,是活路,是盼头。”
星河立于村头。
黄泥垒成的墙上,挂着刚收下的高粱穗,一串串红中透紫,在风中轻轻晃荡,沙沙作响。
院子里,一群孩童正围着一只老木盆,手持柳条编成的“镰刀”,嘴里哼唱着稚拙的童谣:
“咔啦咔啦响,谷穗齐刷刷,
管铁的大人把刀打, 咱们今年不挨饿啦。”
唱到兴头处,一个小童挥着柳条当刀起舞,另一个学着农夫模样弯腰“收割”,几个孩子笑作一团。
星河站在屋檐外,静静看着,未言一语。
他身后,随行众人早己整队候立。
星七低声道:“王上,要不要唤他们退避?”
星河微微摇头,眼中光色微动。
“……让他们唱。”
他片刻不语,目光却越过孩童,落向更远处村边。
那里,几位村老正围着几名新来的铁匠讨价还价,有人比划刀口,有人试握刀柄,村民们围成一圈,说笑不绝。
——镰刀下乡,只是开端。
而此刻,他亲眼见到了,何谓“人心自动”。
过去朝中事,多靠诏令、督责,令下则动,令散则止。可如今,他未言一词,乡民便自搭台,自聚人,自起炉火。
火种己落,风便自来。
这,才是“根”。
忽听一旁传来感叹:“哇哇哇,大王你这也太……太不像个王了。大王真是……好人。”
说话的是相里瑶。她这几日被父亲相里要派来押运农具,途中偶遇星河,便如牛皮糖一般缠了上来。
没了父亲在旁边看着,相里瑶也是越无法无天了。
星河侧头看她一眼,淡淡道:“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相里瑶吐了吐舌,却笑嘻嘻地凑近些,不理会他的冷淡。自从遇见星河后,她便一刻不歇地东问西问,把上次未打听完的旧事,像翻账本似的一笔一笔翻出。
星河一开始不理,后来干脆任由她去。
——这丫头,嘴比刀还快。
正此时,一骑快马自东而至,尘土飞扬,衣着乃是咸阳官吏打扮。
星七上前拦马:“何事?”
来人翻身下马,抱拳奉上一封封缄文书,低声道:“禀王上,咸阳有谏议上书——言王上擅动工坊之器,越制擅权,恐为乱政之源。”
星七闻言,眉头顿锁,接过文书,亲手呈与星河。
星河展开信函,只扫数行,便轻轻一笑。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星七道:“是否要遣信回折?”
星河神色平静,眸光却微冷,语气淡淡道:
“让他们看清楚,谁在做事,谁只会写纸。”
他语声顿了顿,忽又问道:“你觉得,如今乡人为何愿起炉、愿自聚?”
星七毫不犹豫:“自然因王上之力。”
星河却轻轻摇头,望向远方炊烟:“不。”
“我只是火种。”
“火能不能烧开锅,还得看柴。”
“这些柴——湿了十年,如今终于,点得着了。”
说罢,他将那封上书重新卷好,递还那名吏员,道:
“回咸阳,就说——
‘咸东之地,秋收己毕,铁铺自建,民力初成,不扰为佳。’”
吏员应命,翻身上马,远蹄如风,踏起一地黄尘。
当日晚些。
星河在村中暂歇,坐于矮桌前,饮一盏淡米酒。
老农在旁,陪坐闲话,神情却颇为郑重:
“这几日的镰刀,救了咱们一季谷子。”
“要不是……真不知明年会饿成啥样。”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要说一桩旧事:
“我年轻时也上过咸阳,学过几年字,认得几个典册。”
“后来……家里遭了水,父母俱亡,只得回来守地。”
他抬头望向星河,眼神诚恳:
“我不是不信朝廷,只是这许多年了,从没哪位大人,像您这样,真走下来,坐在我们土炕边,喝咱这粗酒。”
“您若不是高人,我今日也不敢言这些。”
“可您……真的懂。”
星河静静听着,没有插言。
只是低头,看那一盏酒在灯影中泛着微光。
屋内暖黄,窗外虫鸣,风吹动墙头高粱,簌簌作响。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君,不再是官,只是一个坐在百姓家中、看着黄泥碗里的饭菜、听着生活喘息的人。
……
翌日清晨。
薄雾未散,村中鸡鸣犬吠,炊烟初起。
星河整装待行,翻身上马,策缰之前,回首再望。
村口依旧,孩童仍在空地上舞动柳条“镰刀”,笑声清脆。
院中老人倚门而立,望着昨日刚搭起的铁棚,眼中带着光。
阳光透过晨雾洒下,一切未变,似昨日重现——却又,似有一切都悄然不同了。
星河怔然立马。
那一刻,他忽而明白:
天下之重,不系于庙堂高处的金印玉轴,而系于这片黄泥地头,那一炊一饭之间。
天下之重,重于此土,重于此人。 国盛民强,方为长治。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将一季心事吐尽。北风轻起,炊烟未散。
身后众人静候,马蹄在晨霜中不安地踢动。
星河抬头看向北方,那里,是咸阳。
风起,阳光正暖。
他收回目光,轻轻勒马——是时候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