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至，
秦宫之内一改往日肃静，诸门朱开，列阵如云。宫人宦官鱼贯而出，礼官首立如松。
咸阳郊外，宗庙前，青铜鼎立，钟磬肃列。远山含雾，春风正盛，仿佛也为今日这场祭典而屏息。
此为秦人礼仪最重之祭——春祀太祖，告安社稷，非国不可动之事。
以往星河只在历史课本中读到这些“周礼遗风”，如今却身在其中，亲历那一器一礼的庄严肃穆，心头竟莫名生出些敬畏。
礼仪之繁复、器物之讲究，书中只言片语难以尽述。
今日他也要出席，虽无资格上前祭拜，却需随母赵姬一并在旁陪列，显其正统血脉，亦为向群臣宣示“子楚有子”的明证。
宫中晨起即由内侍送来吉服，锦衣绣纹，连一条绦带，也有定制的折叠规矩。
赵姬亲自为星河更衣，目中隐有一丝担忧。
“河儿，今身份不同，莫可轻言妄语，随母在侧，切记。”
星河乖巧颔首：“娘放心。”望向那高耸的祭坛，心底不知为何微微一紧。他虽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却仿佛听见命运在云中轻语：“你不会永远只是陪列之人。”
或许是历史先知者的感触。
车驾出宫，星河透过帘缝望向外头，青旌列阵如海，数十乘周礼牛车依次而出，礼乐高奏，旌旗招展。
大典之庄重，远胜他所知任何国家仪式，哪怕是未来千年后那些在屏幕上播放的典礼，也难有如此厚重的历史感。
“这才是古人的仪式感。”他心道。
这次祭祀是由子楚主持的，本来应该是由子楚父亲星柱主导，但据说星柱身体抱恙，所以才由他名义上的儿子子楚主持。
祭坛之上，秦王子楚身着冕服，行礼如仪，一举一动恪守礼制，毫不马虎。
他的身影在烟云祭火中显得格外挺拔，仿佛不仅是在敬祖，更是在对列国昭告：秦国王血，己传其后，非外人可窥。
群臣依序而列，分立左右。
立于一侧的吕不韦，衣冠华贵，目光温润如玉，打量了一下台下的赵姬母子，心头波澜不惊，毕竟吕不韦收到消息己经六七天了。
昔日他以商贾之身献赵姬于子楚，如今局势正稳，星河的苏醒虽不在他掌控，却也未至失控。
“果真是天眷大秦啊。”吕不韦自言自语道。
王龁，范雎面色肃穆，目光却偶尔向星河投来复杂之色。他们心知今日这场祭祀，明里是敬宗，实则也是一场宣誓——看似是谁将继承星柱之位，实际上是宣告谁将继承子楚之位、谁将是秦国的未来。
大典行至半，钟磬声起，百官随子楚而拜。
星河随赵姬俯身叩地，额头触石那一刻，一股莫名震撼涌上心头。
他闭上眼，却不由想起那场车祸之前的自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一个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社畜备胎。
如今，却以‘星河’之名，跪于千载帝国的血脉之源，跪在这片千古帝国的起点。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命运的拐点”——从此再无退路。
祭祀并无异象，群臣渐明，秦王稷意在确立子楚一脉正统，而非天降祥瑞。
祭礼后，设有王宴。
群臣赴宴之前，吕不韦却被子楚召入偏殿密谈。
星河安坐在侧，与赵姬相依。小内侍奉上一碗温水，他捧在手中，目光却悄悄落向偏殿门扉紧闭处，耳中隐隐听到几句：
“……王上既立公子为太孙……则宗室需有所安排。”
“吕大人之忧，子楚岂不知也？然朝堂风波未歇，秦国尚需君相为梁。子楚不才，盼先生佐之。”
星河指尖一紧，眼中光芒微敛，
“吕不韦要来了，这位史书上的千古名相。历史车轮，势不可挡啊。”他心道。
赵姬似有所觉，低声道：“可是太烫了？”
星河摇头，淡然道：“娘，您说，将来我若长大，能否让这咸阳……改写一次命运？”
赵姬轻笑：“你只需好好长大，其余自有父王与先生安排。”
星河未答，低头抿水，神情古井无波，似小儿，又似窥见未来的君王。
偏殿门开，吕不韦随子楚步入。他衣着华贵，气度从容，躬身拜道：“见过夫人，小公子。”
赵姬闻言，目光骤冷。
“呵，这不是我们吕大人吗？”赵姬缓缓起身，嘴角一扬，眼神冷冽，“当年邯郸危难，你跑得比谁都快。把我母子丢在魔窟，自生自灭。如今见我儿醒了，又巴巴跑来……真是好风光。”
吕不韦面不改色，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当日邯郸之乱，吕某身不由己，实非有意弃夫人与小公子于不顾。如今小公子安然归秦，乃天意使然，吕某亦感欣慰。”
赵姬冷笑，眼中怨气未消：“天意？吕大人好一张巧嘴。当日我抱着河儿在狱中苦等，耳边只有赵卒的狞笑，哪有你这‘天意’半点影子？
你倒是安然脱身，留我母子受那非人之苦。如今倒说得轻巧，欣慰二字，你也配说？”
子楚皱眉，低声道：“姬儿，吕大人当日确有难处……”
赵姬转头瞪他一眼，声音微颤：“难处？他有难处，我儿便该受罪？子楚，你忘了河儿在狱中差点丧命，若非河儿福大命大，你今日还能在这偏殿见他？”
她顿了顿，泪光闪烁，“吕不韦，你若真有心，当日为何不留下半分援手？如今我儿归来，你却来攀这高枝，真是好算计！”
吕不韦低头，语气仍稳：“夫人教训的是。吕某当日确有失策，未能护住夫人与小公子，罪责难辞。
吕某也曾遣人秘密求援，只可惜邯郸大乱，音信皆断。
今日既见小公子安好，吕某愿尽心辅佐公子与夫人，以赎前愆。”
赵姬冷哼，未再言语，只是抱紧星河，低声道：“河儿，别听这些花言巧语。娘护着你，谁也别想再害你。”
星河抬头，看了吕不韦一眼，心中暗道：“不愧是吕不韦啊，为人处事波澜不惊。这种人难怪能成为千古名相呢。”
他乖巧靠在赵姬怀中，低声道：“娘，我知道了。”
子楚轻叹，拍了拍星河肩头，转向吕不韦：“先生勿怪，姬儿心系河儿，一时激愤。今日既定大局，子楚仍盼先生相助，共谋秦国大业。”
吕不韦点头：“公子放心，吕某自当尽力。”
王宴上，鼓乐未歇，觥筹交错。
星河坐在赵姬身侧，因“体弱初愈”，并未被推至正前方，却仍然引来不少目光——文武百官，乃至其他宗室庶子皆暗自打量着他，有敬畏、有狐疑、也有深藏的嫉恨。
年仅西岁的他，却端坐如松，面如止水。许多大臣甚至一时恍惚，仿佛己见那未来登基之主的影子。
“蒙骜将军到——”
随着内侍唱名，一名老将踏步入席，浑身杀气未消，眉宇森峻。他本为边军主帅，驻守河西，这次祭祀特奉调回咸阳，实属罕见。
他目光一扫，落在星河身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权作见礼。
星河也起身欠身回礼，行的是最近刚学会的少年礼，却规矩至极，毫无稚气。
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转身入席。那一瞬，他心头也在思量：
“昔年孝公尚在时，政令如霜，今日……这小儿，竟隐有几分旧时风骨。”
夜宴将散，宾客陆续退去。
赵姬轻抚星河的头，语气柔和：“今日河儿表现真棒。”
星河不满赵姬摸来摸去：“娘，不要欺负我了。”
赵姬指尖一顿，旋即牵起他的手：“老咯，被自己孩子嫌弃了。”
“你老是欺负我，以后我还怎么见人啊？”
赵姬失笑，揉了揉他头发：“娘欺负你都遭不……”
她忽然顿住，目光望向夜色深处，似想到了什么，思索良久才道：“……以后别人欺负你，可怎么办啊。”
她语气虽显轻巧，但眼底却浮上一层看不清的阴影。
她眼底掠过一丝沉色，仿佛回到那年邯郸的雪夜，怀中小小的他烧得滚烫，她却连一碗热水都找不到。
星河沉默了。
他知道娘亲话的意思。
那一日的“假死”保住了他的命，却也意味着他再不能作为纯粹的孩子活着。
此后之路，权谋、政局、暗杀、威胁，统统不会放过他。
但他不是嬴政，不是旧历史中的秦始皇——他是星河，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他要的是自己的命运，不是被写好的结局。
祭祀之夜，星河独坐在寝殿窗前，看着殿外月光洒落。
远处宫墙高耸，映着夜风中猎猎作响的旌旗。
他轻声喃喃：“这天下太小，装不下那么多人的野心。那……我就来定个规矩吧，毕竟我可是秦始皇呢！”
“河儿，快进来！小心着凉了！”
“知道啦——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