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散场。
卡尔登歌,被隔绝在厚重的丝绒帷幔之后。
江雨蝶裹在深烟紫斗篷里,靠在林书鸿轿车副驾驶座柔软靠垫的凹陷处。
车内暖气烘出的松木香、皮革味,混合着《托斯卡》终幕那悲怆咏叹调,在她脑中激荡后残留的疲惫回响,化作一片奇异的温软混沌,无声地将她包裹。
卡瓦拉多西面对死亡的咏唱《星光灿烂》太过沉重,像是掏空了她胸腔里仅存不多的力气。
喧嚣褪去,车子平稳行驶的微晃像是摇篮。
江雨蝶的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竟头一歪,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沉沉坠入了没有冰冷海水的梦境。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次深度睡眠,呼吸轻浅均匀,连紧蹙的眉心,都略微松弛开来。
与此同时。
南京城西一家新开的“大光明戏院”门口,霓虹管刚刚亮起,拼出俗艳的西洋字招牌。
门厅窄小拥挤,弥漫着爆米花黄油的甜腻、廉价发油和汗渍的浑浊热气。
入口处贴着的海报女郎,画着浓重的烟熏妆,片名也带着香艳意味。
柳文惠一身不起眼的月白素缎旗袍,墨绿乔其纱披肩将脸遮了大半。
几乎是掐着熄灯时间,被一只指节微突,带着薄茧的手半拖半护着,迅速没入放映厅入口的昏暗甬道。
空气粘稠浑浊,银幕的光线微弱,映出几排模糊的人头攒动。
他们摸黑找到中后排两个空位坐下。柳文惠正要松一口气,旁边黑暗里猛地一声低低的抽气。
竟是如此熟悉。
银幕光斑恰巧扫过邻座刚刚坐下的两人,虽然立刻又陷入黑暗,但那惊鸿一瞥,却让柳文惠蓦地僵住。
江振邦新烫的时髦卷发,阿阮身上那件暗红织云锦纹的琵琶襟夹袄,彼此的脸,在黑暗中瞬间煞白如纸。
江振邦条件反射般,猛地扯过阿阮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拉。
力道太大,带得椅座吱嘎作响。
与此同时,柳文惠只觉得箍在她腰间的那双年轻人的手猛地一紧。带着薄茧的指尖,几乎嵌进柔软的布料。
西个人同时猛地扭过头去。
黑暗中一片死寂。
只余,银幕上刺耳的西洋背景音乐和男女主角夸张的调笑台词。
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听到彼此骤然急促又死死压抑的呼吸。
如同夜行的兽在狭窄洞穴猝然相遇,惊惶炸毛。
没有任何人出声。
下一刻。
江振邦半搂半抱着阿阮,贴着椅背,飞快地无声矮身猫腰向着更后排的空隙挪动。
另一边,柳文惠也强行拖起身边人,同样矮着身子,仓惶挤向侧门出口方向。
两拨人擦着相反方向暗影里的狭窄过道空隙,躲避瘟疫般匆匆逃离。
银幕光影斑驳,流泻在他们无声又狼狈的背影上。
空气里残留着劣质香烟的呛味、阿阮身上廉价脂粉的浓香、以及柳文惠自己披肩底下陡然渗出的冰凉微汗的气息。
两对偷情的男女,在这方狭窄黑暗之地心照不宣地各自消失。
*
上海。
汽车驶离市区,引擎低沉的嗡嗡声成了平稳的白噪音。
海岸公路蜿蜒延伸,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拉长成流动的光带。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稳稳停住。引擎熄火,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只剩下规律的细微海浪,拍打沙岸的潮汐声。
林书鸿没下车,他微微侧过身,目光静静落在一旁熟睡的江雨蝶脸上。
窗外没有一丝灯火,只有遥远城市的微光,在天幕边缘涂了一抹模糊的红晕,清冷的星光和稀薄月光勉强勾勒出车内朦胧的轮廓。
她靠在车窗上的脸,半隐在斗篷帽兜和车椅靠背的暗影里。
鼻尖至下巴那一道柔和的曲线,被星月微光照亮,显得分外脆弱精致,像个易碎的瓷器。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是许久未有的深沉安宁,仿佛卸下了所有痛苦。
林书鸿的目光沉静,无声地在她沉睡的容颜上细细逡巡。
描摹着她微颤的眼睫在脸颊投下的淡淡弧影,轻微的起伏的呼吸,以及那微微开启毫无防备的柔软红唇。
那目光深处,惯常的温煦平和退潮般沉入海底,显露出一种沉静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深沉如这沉沉的海夜。
他俯身,轻缓地从车后座拿过那支被冷落了一整晚,略显枯萎的鲜红玫瑰。
花瓣的边缘己微微卷缩黯淡,深红的颜色,在车内昏暗的环境里更显浓稠得化不开。
他将这朵廉价的玫瑰,小心地放在她身侧柔软的斗篷褶皱上,紧贴着她的手臂外侧。
鲜红的妖艳花瓣与她素净苍白的脸颊,形成了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夜色与海潮声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和林书鸿的心跳。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如同对待最稀薄的月光。
他微微前倾身体,越过驾驶座与副座之间的空隙,靠近她沉睡的面庞。
他身上那股清冽而稳定的皂角与雪茄混合的气息,如同无声的网,温柔而强势地笼罩过去。
阴影覆盖了她半边脸颊。
一个极其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圣徒般怜惜的吻,如同羽毛拂过薄雪,轻轻地落在了她垂落着一缕碎发的白皙额角上。
这个吻浅得几乎没有丝毫力道,触感比花瓣的边缘更柔软。
睡梦中的人毫无知觉。
长长的睫毛甚至不曾颤动一下。她的呼吸均匀深长,沉浸在那个被暖意包裹的深梦里。
他维持着这个俯身靠近的姿态几秒钟,静静感受着指尖下花瓣冰冷的脉络和她皮肤上微弱的暖意。
随即,缓缓退开。
重新坐首在驾驶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方才吻过她额角皮肤的薄唇,似乎在感受那残留的触感。
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色下,灰白无际的海滩和幽暗的海平线,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沉稳而近乎漠然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逾矩与凝视,只是深海暗流中一滴无人得见的泡沫,悄然消弭。
片刻,引擎重新无声点燃,车灯亮起,划破沙滩的寂静。
轿车平滑掉头,驶离这片无人知晓的海岸,载着不知疲倦的归程,载着依旧深睡的少女。
载着那朵悄然放置在少女手边,沉默萎谢的孤零零玫瑰,驶回那座光影璀璨、充满未知的繁华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