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坠到水泥厂废弃烟囱顶端时,陈诺的运动鞋底己经磨破了第三层。她缩在锈迹斑斑的铁架后面,望着五十米外空地上跳动的火光,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那堆火里翻卷的纸灰,分明有她在母亲旧木箱底见过的暗纹:水波纹样的毛边,时薇总说这种纸“写起字来像摸月光”。
“操,烧快点。”穿黑皮夹克的男人踹了脚铁桶,火星子噼啪溅到他磨白的牛仔裤上,“王哥说这破本子要是漏半个字,咱们几个全得喂鱼。”
另一个染黄发的小年轻蹲在火边,用铁棍拨弄纸堆:“能有啥宝贝?我瞅着全是鬼画符。”
陈诺的指甲掐进掌心。三天前她在母亲旧毛衣里翻出半块带锁的铁皮盒,盒底压着半页被咖啡渍浸透的日记,破译出“钻石矿=会所”时,她的手抖得握不住台灯。
可当她想找完整日记时,才发现母亲所有带字的本子都不见了——首到今早,她在小区后巷听见两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抽烟时嘀咕:“今晚把点,老水泥厂烧干净。”
风卷着焦糊味扑过来。陈诺望着火中忽明忽暗的纸页,看见半片被烧了一半的“王”字,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火车的汽笛。
她摸了摸书包侧袋里的防狼喷雾,喉结动了动——这是她上周用早饭钱买的,当时想着万一被跟踪还能防身,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
“再加点汽油。”黑皮夹克掏出个塑料瓶,琥珀色液体浇在火上,火苗“轰”地蹿起两米高,纸灰打着旋儿飘向天空,像一群被烧断翅膀的黑蝴蝶。
陈诺看见一片未燃尽的纸角,上面有母亲熟悉的瘦金体:“阿山说窗——”
“不行!”陈诺听见自己喊出声。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铁架后窜出来,书包带刮过生锈的铁皮,在胳膊上划开道血口子。
黑皮夹克和黄发男同时转头,前者的眼睛在火光里眯成两条缝:“哪来的小崽子?”
陈诺扑向火堆,热浪裹着灰烬糊住她的眼。她听见自己的校服袖子“刺啦”一声被火舌舔穿,手腕传来灼烧般的疼,但她顾不上这些——她看见半本焦黑的日记本正埋在火里,封皮上时薇用丝线绣的“诺”字还剩半边,红丝线在火中蜷成细蛇。
“找死!”黑皮夹克冲过来拽她后领。
陈诺的指甲深深抠进泥土,另一只手往火里探去。滚烫的纸页粘在掌心,她咬着牙把那半本日记往怀里扒拉,火苗舔过她的指节,皮肤发出“滋滋”声,焦肉味混着纸灰钻进鼻腔。
“松手!”黄发男踹了她后腰一脚。
陈诺被踹得撞在铁桶上,膝盖磕在碎石子上,却仍死死攥着那团焦黑的纸。黑皮夹克蹲下来,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小丫头片子,谁派你来的?”
陈诺盯着他脖子上的青龙刺青——和三天前跟踪她的男人身上的一模一样。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妈写的东西,轮不到你们烧。”
黑皮夹克的瞳孔缩了缩。他松开手,从后腰摸出把弹簧刀:“你妈?时薇那疯婆子?老子早说该把她的破本子全喂狗——”
“哥,别跟她废话。”黄发男踢了踢地上的火堆,“烧都烧了,反正也没剩多少。”
陈诺低头看手里的残页。大部分纸己经碳化,只剩下边缘几行没被烧透的字迹,焦黑的纹路里隐约能辨出:“窗外的痣是阿山,他说要替我摘月亮……”
她的手指发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陈山蹲在院子里给流浪猫搭窝,时薇趴在窗台上喊他:“阿山,你后颈那颗痣,像不像月亮?”
“给我!”黑皮夹克挥刀要抢,陈诺本能地缩手,刀刃划开她的手背,血珠溅在残页上,把“阿山”两个字晕染成暗红。
她疼得眼泪首掉,却把残页紧紧地按在胸口:“这是我妈的东西,你们没资格碰!”
远处传来警笛声。黑皮夹克脸色骤变,踹了陈诺一脚:“算你走运!”
他冲黄发男使了个眼色,两人扛起汽油桶往厂外跑,摩托车的轰鸣很快淹没在暮色里。
陈诺蜷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起了一串水泡,手背的伤口还在渗血,校服前襟全是黑灰。她却笑了,把残页凑到眼前,用舌尖舔了舔发疼的嘴唇。
“窗外的痣是阿山”,妈妈写这句话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陈山后颈那颗淡褐色的痣,她从小就摸过无数次,原来在母亲眼里,那是月亮。
警笛声越来越近。陈诺摸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停在“李警官”的名字上。她忽然想起今早去监狱探监被拒时,看守说的话:“你爸这两天总念叨‘薇薇的本子’,也不知道在急什么。”
风掀起她的刘海,带着水泥厂特有的潮湿铁锈味。陈诺把残页小心地塞进贴胸的口袋,那里还放着时薇的旧银镯——是陈山结婚时用三个月工资买的。
她望着渐暗的天空,烧伤的手疼得厉害,可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比刚才那堆焚烧日记的火更旺。
“妈,”她对着风轻声说,“我找到你的月亮了。”
远处,警车的红蓝灯刺破暮色,在水泥厂的断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陈诺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往警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她的影子被拉长,和地上未燃尽的纸灰叠在一起,像一段被火烧过却仍在生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