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晚风裹着河道的潮气钻进窗缝，陈山蜷在褪色的藤椅里，手机屏幕的冷光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床头柜上摆着半杯凉透的茉莉花茶，杯底沉着几片蜷曲的茶叶，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思。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社区群的消息提示。他划开屏幕，一条新消息顶了上来："刚刷到个帖子，说陈山他爸当年在砖厂摔断过腿，拿了三千块赔偿就了事——这种家庭出来的男人，能有什么好脾气？"
陈山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住。他记得父亲出事那年自己刚满十七，蹲在医院走廊啃冷馒头，母亲攥着皱巴巴的赔偿协议哭到说不出话。可这和现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他喉结动了动，想打字解释，又觉得荒诞——谁会信一个"嫌疑人"的自辩？
床头的老座钟敲响九点，机械齿轮的咔嗒声里，手机接连弹出几个链接。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是个名为"凶案侧写师"的账号新发的长文：《从底层困局看陈山杀妻动机》。
"陈山，男，42岁，印刷厂排版工，月入三千二。出身农村，父亲因工伤致残，母亲患糖尿病需长期服药。28岁经人介绍与时薇结婚，婚后育有一女陈诺。经济压力下，夫妻矛盾频发......"
陈山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这些信息他再熟悉不过——上个月社区填低收入补助表时，他逐字写过。可此刻被排列组合在"动机分析"下，竟像根根钢针："长期压抑的经济压力，婚姻中的弱势地位，原生家庭的创伤记忆......这些都是潜在的犯罪温床。"
他翻到评论区，第一条热评是："我就说！这种没本事的男人，在外面受气，回家只能拿老婆撒气！"点赞数己经过万。
"叮"的一声，又一条推送弹出来："独家！陈山工作场所实拍"。视频里，他的工位被拍得清清楚楚——铁皮柜上贴着女儿画的蜡笔画，桌上摆着半盒风油精，墙根堆着几摞过期的宣传页。配文是："狭小压抑的工作环境，或许正是他性格扭曲的起点。"
陈山猛地站起来，藤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踉跄着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挂着两件洗得发白的蓝工服，领口磨得起了毛边，那是印刷厂发的。他摸了摸第二件衣兜，还留着半块没吃完的水果糖——上周加班时，隔壁工位的老张塞给他的。
"扭曲？"他对着镜子呢喃。镜中人眼角有细纹，两鬓泛着白，左眉骨有道淡疤，那是十年前送女儿去医院时，被自行车撞的。
"我连和人吵架都怕伤和气......"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学同学群。他犹豫着点进去，最上面的消息是："你们记不记得陈山？以前总被欺负的那个闷葫芦？"
"记得！有次我抢他的铅笔盒，他就缩在墙角掉眼泪。"
"这种人最可怕，平时不吭声，狠起来要人命！"陈山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他想起六年级那年，同桌偷了班长的橡皮，硬说是他干的。老师让他站在教室后面，全班同学指着他骂"小偷"。他咬着嘴唇没哭，首到放学时，时薇——那个扎着马尾辫的转学生，塞给他一块水果糖："我看见是刘浩拿的。"
"陈山！"背后突然响起女儿的声音。陈诺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门口，校服领口还沾着粉笔灰。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手机，脸色瞬间白了："爸，你又看这些？"
陈山手忙脚乱地锁屏，手机"啪"地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却被陈诺抢先一步。
女孩蹲在地上，屏幕亮着，映出她发红的眼眶："他们根本不认识你......"
"没事。"陈山扯出个笑，伸手去摸女儿的头。
陈诺却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今天在学校，有人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
陈山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起早上送女儿上学时，校门口几个家长交头接耳，看见他就闭了嘴。原来那些目光不是同情，是嫌弃。
"诺诺......"他喉咙发紧，"爸没做过。"
"我知道。"陈诺把手机递还给他，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盒，"今天整理妈妈的梳妆台，找到这个。"
铁盒里躺着几枚硬币，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甜蜜蜜》，1997年11月12日。还有张纸条，时薇的字迹歪歪扭扭："阿山发工资了，给我买了红内裤。他说等攒够钱，要带我去看海。"
陈山的眼眶热了。他记得那天，他蹲在商场门口等了半小时，就为买时薇看中的打折红内裤。回家路上，她把内裤系在自行车把手上，说要让全世界知道她嫁了个好丈夫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本地论坛的推送："深度扒皮！陈山的秘密账本曝光"。他点进去，是张照片——他用来记日常开销的小本子，每笔账都写得工工整整："5月12日，菜钱28；5月15日，诺诺校服120......"配文是："表面老实巴交，实则斤斤计较。这种男人，连老婆买条新内裤都要记在账上，能有多爱？"
陈山突然笑了。他笑出了眼泪，笑到肩膀发抖。时薇那条红内裤，是他主动要买的；那个账本，是时薇说"咱们得攒钱给诺诺上大学"，硬塞给他的。
"爸？"陈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陈山抹了把脸，把铁盒抱在怀里："诺诺，你妈说过，等咱们有钱了，要在海边买间小房子。"
他指腹着电影票根的边缘，"她总说，海水能冲走所有坏事情。"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远处的广告牌闪着刺眼的光。陈山望着手机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恶意评论，突然觉得那些字都变成了潮水，正漫过他的脚踝，漫过他的胸口。
"诺诺，"他轻声说，"你信爸吗？"
陈诺重重点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我信。"手机还在震动，新的评论不断涌进来。但这一次，陈山没有再看。他把铁盒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时薇的温度。他知道，有些真相被埋在岁月里，或许要等潮水退去才能看见。而此刻，至少还有女儿的信任，像根火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