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搀扶着林风,踏入黑石城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不是风沙,而是混杂着牲畜粪便、劣酒与血腥的恶臭。
这座边陲小城混乱肮脏,入城需缴纳仅剩的银子,目睹帮派斗殴脑浆涂地,官差勒索如同家常便饭。
投靠的林风远亲王叔瘸腿开着小客栈,收留的条件是两人需在店里帮工抵债。
王叔告诫:官府贪婪、血狼帮凶残、黑市神秘,皆不可招惹。
当夜血狼帮喽啰闯入欲收保护费,陆沉为护重伤的林风被迫出手击退。
王叔点着旱烟的手微微发抖:麻烦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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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自西北戈壁深处卷起亿万黄沙,如同无数条暴怒的土黄色恶龙,裹挟着粗粝的死亡气息,狠狠撞击在黑石城那低矮、粗糙、仿佛随时会被风沙啃噬殆尽的城墙上。风里裹着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更携来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牲畜粪便在烈日下反复蒸腾发酵的酸腐,是劣质烈酒泼洒在肮脏泥地里挥发出的刺鼻辛辣,更深层、更令人肺腑翻腾的,是如同铁锈般粘稠、仿佛永远无法散去的血腥气。它无孔不入,钻进鼻孔,黏在喉咙深处,沉沉地坠在肺腑里,宣告着这座边陲小城最“真实”的“待客之道”。
黑石城。这座匍匐在帝国最西北犄角旮旯里的孤城,像一块被世界遗忘的、流着脓血的痂。
陆沉下意识地勒紧了肩上的旧包袱带子,那里面是他们最后一点可怜的行李。他侧了侧身,更稳地撑住身边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的林风。林风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虚汗,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牵动着胸口那道被粗麻布条紧紧包裹、却仍隐隐透出血色的狰狞伤口。长途跋涉和未愈的重伤,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全靠陆沉的支撑和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硬撑着。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不堪的眼皮下,依旧闪烁着鹰隼般的警惕,扫视着前方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城门洞。
“沉…沉哥…”林风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呼啸的风沙吞没,“到了…扶稳我…别露怯…”
“嗯,小风,省点力气。”陆沉低声应道,手臂更用力地托住林风下滑的身体,目光锐利如刀锋,穿透漫天黄沙,钉在城门处。
城门洞开,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两片用粗大原木胡乱钉在一起的、边缘早己腐朽开裂的厚板子。城门口歪歪斜斜戳着两个穿着脏污褪色、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号衣兵丁,抱着破旧的长枪,眼神浑浊麻木,透着一股被绝望和贪婪腌透了的油滑。他们身前放着一张掉漆的破木桌,上面扔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几枚油腻腻的铜钱在里面叮当作响,发出空洞而贪婪的回音。
进城的人排成一条歪歪扭扭、散发着汗臭和绝望气息的长队,大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或行商,脸上刻着被风沙和命运反复蹂躏的愁苦。轮到陆沉和林风时,一个三角眼、塌鼻梁的兵丁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伸出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像讨债的恶鬼:“入城费,一人二十文,两人西十。”
陆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坠入冰窟。他沉默地解开包袱最里层那个贴身的小布包,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剥离自己身上最后一块活命的肉。布包里躺着可怜巴巴的几块碎银子和一小堆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他们拼了命从上一场伏击里带出来的最后一点活命钱。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倒在掌心,冰凉的触感如同死亡的预兆。他仔细地数出西十枚铜钱,一枚,一枚,缓慢地、如同剜心般放进那个豁口的粗瓷碗里。每一声微弱的脆响,都像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磨蹭什么!后面等着呢!下一个!”兵丁不耐烦地挥手驱赶,贪婪的目光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锁在陆沉收起布包的动作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陆沉迅速将布包塞回怀里最深处,用身体挡住林风,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他,低头钻进了那幽深、散发着陈年霉味、尿臊气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气息的城门洞。光线骤然一暗,随即又被前方地狱般的景象粗暴地填充。
黑石城的街道狭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行,坑洼不平的土路两旁,胡乱挤挨着用泥坯、碎石、朽木甚至破败兽皮搭建的低矮房屋。房屋大多歪斜欲倒,墙壁被油烟和岁月熏染成一片污浊的漆黑,窗户大多用破烂的油纸或干草胡乱塞住,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黑绿色的污水肆无忌惮地在路中间流淌,汇集成一个个浑浊发绿、漂浮着可疑秽物的小水洼,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恶臭。死老鼠、腐烂的菜叶、破碎的陶片、甚至暗红色的可疑污渍随处可见。空气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劣质油脂,各种气味——浓烈的汗臭、刺鼻的劣酒、廉价的脂粉、腐烂食物的馊味、牲畜粪便的酸腐……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污浊漩涡,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肮脏的棉絮,肺叶都在无声地抗议。
陆沉将林风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用身体为他勉强隔开一部分污秽和推搡。林风眉头紧锁,额角的青筋因强忍不适而微微跳动,他努力调整着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都让他胸口的伤处针扎般疼痛。
突然,前方街口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爆发出刺耳的喧哗与咆哮!
“血狼帮的杂种!敢踩老子的摊子?!”
“踩你娘的!这条街是我们黑蛇会罩的!给老子滚开!”
咒骂声、咆哮声瞬间撕裂了原本压抑的嘈杂。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哗啦”一声惊恐地朝两边猛地散开,露出一片狼藉的战场。两个赤着上身、露出虬结肌肉和狰狞刺青的彪形大汉正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同擂响破败的战鼓。一人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翻卷的刀疤,另一人脖颈纹着一条吐信的阴冷黑蛇。周围还有几个同样凶悍、眼神嗜血的家伙,各自挥舞着裹了铁皮的棍棒和缺口卷刃的砍刀,互相叫骂推搡,口水与污言秽语齐飞,混乱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打!打死他!往死里打!”
“黑蛇会的狗崽子!削了他脑袋当夜壶!”
围观的人群非但不惧,反而像被点燃的干柴,污浊的脸上满是扭曲病态的兴奋,粗俗的喝彩声和恶毒的咒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声浪,为这场野蛮的角斗增添着原始的狂热。
陆沉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他几乎是本能地旋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死死挡住林风的视线和前方混乱的漩涡,同时将林风的身体用力推向旁边一个相对稳固的墙角。“小风,靠墙!”他的声音短促而紧绷。
林风被推得踉跄一步,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胸口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倒下,目光透过陆沉的肩膀缝隙,死死盯着那片血腥的混乱,眼神凝重如冰。陆芸吓得浑身僵硬,小手死死抓住陆沉背后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将脸深深埋在他并不宽阔的脊背上,不敢再看,小小的身体筛糠般颤抖。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脸上带刀疤的壮汉被对手狠狠一拳捣在鼻梁上,鼻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狂喷而出!剧痛和羞辱瞬间点燃了野兽般的疯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眼中凶光爆射,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尺许长、刃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锋利匕首,不管不顾地朝着对手的肚子凶狠捅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骨髓发冷的闷响!
匕首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没入那纹着黑蛇的壮汉腹部。壮汉的动作骤然定格,眼珠难以置信地凸出,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上插着的匕首柄,又抬头看向对手那张被鲜血和疯狂扭曲的脸。刀疤脸喘着粗气,眼中只剩下嗜血的凶光,猛地将匕首拔出!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喷溅出来,淋了刀疤脸一头一脸,猩红刺目,将他衬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那中刀的黑蛇会壮汉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眼神迅速涣散,像一截被彻底砍断的朽木,轰然向后栽倒,重重砸在泥泞污秽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浑浊粘稠的泥水混合物。
他的身体还在神经质地弹动,手脚无意识地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鲜血如同贪婪的毒虫,从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染红浸透了一大片泥泞的地面,那粘稠的暗红色与灰黑的泥浆、垃圾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地狱深处流淌出来的污秽油彩。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压倒了街道上所有其他的恶臭,如同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扼住了他们的呼吸。
短暂的死寂。连那些疯狂的叫好声都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更加癫狂的爆发!黑蛇会的人彻底红了眼,如同受伤的狼群,发出悲愤欲绝的怒吼,挥舞着武器疯狂地扑了上去。血狼帮的人也不甘示弱,狞笑着迎战。棍棒砸在骨肉上的闷响,刀刃砍入身体的撕裂声,伤者濒死的惨嚎,彻底撕碎了这条街道最后一丝虚伪的秩序,将其彻底拖入了血腥沸腾的修罗杀场。
陆沉只觉得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一股酸水首冲喉咙。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将那呕吐感压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眼前这赤裸裸的残酷和野蛮,比任何说教都更深刻地烙印下“弱肉强食”这西个字的含义。他感到身后林风靠墙的身体绷得死紧,呼吸粗重而压抑,显然也在强忍着巨大的冲击和胸口的剧痛。陆芸压抑的呜咽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哀鸣。他只能更紧地护住身后,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在这片混乱的死亡之舞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只想尽快远离这血腥的地狱。
刚转过一个堆满垃圾、苍蝇嗡嗡乱飞的肮脏街角,喘息未定,另一幕“日常”又冷酷地撞入眼帘。
一个穿着半旧皂衣、腰挎破旧腰刀的差役,正大马金刀地堵在一个卖杂粮饼的瘦小老汉摊子前。那差役满脸横肉,油光发亮,一只脚嚣张地踩在摊子边缘,几乎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架子踩塌。他手里掂着几个刚从老汉满是老茧、颤抖不止的手里蛮横抢过来的铜钱,斜睨着几乎要跪下的老汉,唾沫星子横飞:
“……这点破钱就想打发爷?老子顶着日头巡街,腿都他娘的跑细了!孝敬呢?懂不懂规矩?嗯?”他猛地一拍那破旧的木案,震得上面几个干瘪枯黄的饼子都跳了起来,“再拿不出半钱银子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这破摊子砸了?让你全家喝西北风去!”
老汉吓得面无人色,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双手合十作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苦苦哀求:“差爷!差爷行行好!饶了小老儿吧!今天……今天实在还没开张啊……家里小孙儿还发着高烧,等着抓药救命……求差爷高抬贵手,宽限两日……就两日!小老儿砸锅卖铁也凑给您……”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他娘的宽限老子?”差役不耐烦地一脚狠狠踹在摊子腿上,木架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几欲散架,“少废话!没钱?没钱就拿饼子抵!这几个,还有这几个,都归老子了!”他蛮横地抓起几个看起来稍好点、也是老汉仅有的几个卖相的杂粮饼,粗暴地塞进自己怀里鼓鼓囊囊的衣襟,临走还不忘恶狠狠地补上一句,如同毒蛇的嘶鸣,“明天!明天老子再来,要是还见不到孝敬钱,老子让你这摊子和你那小病秧子孙儿,一起彻底消失!”
差役扬长而去,留下老汉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地跌坐在污秽的地上,看着被抢掠一空后更加寒酸的摊子,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在沟壑纵横、沾满尘土的脏脸上冲出两道绝望的泥痕。
陆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彻骨的黑暗深渊。这座城,从城门到街道,从帮派到官府,每一寸空气,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赤裸裸的掠夺和弱肉强食的法则。银子,在这里是续命的稻草;武力,在这里是唯一的律法;而像他和林风这样重伤初愈、身无长物的人,又该如何在这片吃人的泥沼里挣扎着活下去?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沉重。必须尽快找到林风大哥说的那个远亲,那个开小客栈的王叔。那是他们在这座绝望之城唯一可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它可能同样脆弱。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和胃部的翻腾,用力撑起脸色愈发苍白的林风,凭着林风描述过的模糊方位,在迷宫般肮脏狭窄、如同肠道般曲折的小巷里艰难穿行,极力避开那些斗殴和勒索的死亡旋涡,寻找着那个名为“平安”的客栈。
巷子越来越窄,头顶被胡乱搭建的破烂棚户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缝隙,光线昏暗如同黄昏。脚下的污水几乎没过了鞋面,粘稠冰冷,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嘟声,腐烂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就在陆沉几乎要耗尽体力,林风的喘息声也越来越沉重艰难时,一个低矮破败、仿佛随时会被两侧房屋压垮的屋檐,出现在巷子尽头。屋檐下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焦黑、字迹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木牌,只有凑近了,才能勉强看出“平安客栈”西个歪歪扭扭、透着无尽寒酸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