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苏城。
细雨如织,将这座江南古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墨之中。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发亮,倒映着白墙黛瓦和摇曳的灯笼光影。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驶过湿漉漉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座闹中取静、白墙环绕的院落前。门楣古朴,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沈氏旧庐”。
车门打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撑开。尹天雪穿着一身烟灰色的素缎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羊绒开衫,身影纤细而清冷。她拒绝了司机递来的另一把伞,独自一人,踏着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石阶,走进了这座承载着她童年大部分记忆的老宅。今天是祖父沈伯谦的忌日。
老宅的管家福伯早己等在垂花门下,看见尹天雪,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又带着深深怜惜的笑容:“小姐回来了。” 他接过尹天雪手中滴水的油纸伞,“老爷的书房,按您吩咐,一首保持着原样。香案也备好了。”
“谢谢福伯。” 尹天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穿过熟悉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和庭院里草木的清香。脚步最终停在东厢房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墨、樟脑以及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很大,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里面塞满了线装书、拓片和各种古玩器物。阳光被窗外的细雨过滤,显得有些黯淡,更衬得书房内光线幽深,时光仿佛在这里凝滞。
正对着门的紫檀木书案上,纤尘不染。案头没有寻常的电脑文具,只静静放置着一只冰裂纹仿古梅瓶,斜插着几支半开的素心腊梅,清冷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梅瓶旁,是一张装在老式银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穿着长衫,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温和,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淡泊笑意。这便是尹天雪的祖父,故宫博物院的前任院长,也是引领她走上文物修复之路的启蒙恩师——沈伯谦。
照片前,一方小小的紫铜香炉里,三炷细长的檀香正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笔首上升。
尹天雪缓步走到书案前,没有立刻上香。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案正中央,那件被一方柔软的深蓝色丝绒覆盖着的物品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揭开了丝绒。
一架古琴,静卧于案。
琴身通体呈现出温润内敛的栗壳色,木纹如流水般自然流畅。琴尾处,一段深色的焦痕清晰可见,如同被火焰舔舐后留下的疤痕,非但没有破坏它的美感,反而增添了几分历经沧桑的独特韵味。这便是传世名琴——焦尾。琴弦根根紧绷,泛着冷冽的银光,仿佛凝结着千年的月光。
这是祖父生前最珍视的遗物,相传为东汉蔡邕所制。祖父常说:“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焦尾虽残,九德俱全,尤以‘静’、‘清’为最。天雪啊,你性子清冷,心细如发,正合此琴。修物如修心,宁碎不曲。”
“宁碎不曲…” 尹天雪低声呢喃着祖父最后的遗训,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那冰冷的触感,奇异地与她体内的寒症有了某种呼应,却并不难受,反而带来一丝清冽的宁静。她走到琴后,在祖父常坐的那张黄花梨圈椅上坐下。
没有焚香,没有净手那些繁复的古礼。她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房里沉淀的、属于祖父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然后,她抬起双手,悬于琴弦之上。
窗外雨声淅沥,是唯一的伴奏。
第一个音,从她指尖流泻而出。低沉,浑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一声穿越漫长时光的叹息。是《忆故人》的起调。
琴音并不激昂,甚至有些低回婉转。指尖在冰弦上滑动、勾挑、吟猱,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带着她特有的清冷气质。然而,那流淌出的旋律,却像江南深秋的雨,绵绵密密,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和深入骨髓的思念。琴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旋,缠绕着袅袅的檀香青烟,仿佛在与照片中祖父温和的目光对话。
她弹得很慢,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体内那如附骨之蛆的寒意,似乎在这清冽的琴音中暂时蛰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的疲惫与孤寂。
就在一曲将终,最后一个泛音将落未落之际——
尹天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摞着几本祖父晚年常翻阅的、尚未整理归还图书馆的线装札记。最上面一本摊开着,露出里面泛黄的宣纸和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吸引她目光的,是札记翻开那一页的页眉处,祖父用朱砂笔勾勒出的一个图案!
那图案线条古朴奇诡,充满了原始而神秘的力量感——赫然与她正在修复的那块童氏族纹玉璧上的图腾,几乎一模一样!
琴音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未尽的泛音在空气中震颤、消散。
尹天雪的手指僵在琴弦上,指尖传来琴弦余震的微麻。她猛地站起身,带得圈椅发出一声轻响。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几步绕过书案,几乎是扑到那堆札记前,颤抖着捧起那本摊开的册子。
泛黄的宣纸上,祖父熟悉的笔迹围绕着那个朱砂勾勒的图腾,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几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眼帘:
“…此纹非饰,乃契也!隐有通灵摄魄之能…童氏一脉,源出昆仑墟,守洞天之秘…灵镜碎,则天地劫起…雪纹现,魂兮归来…”
“灵镜碎…雪纹现…魂兮归来…”
尹天雪无意识地跟着念出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她混乱的脑海。她猛地想起自己昏倒时指尖凝结的白霜,想起心口那被冰锥刺穿的幻痛,想起那个坠入深渊的红衣身影和绝望的呼唤…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比任何一次低温症的发作都要彻骨!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书柜上。手中的札记脱手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檀香仍在静静地燃烧,青烟笔首。照片里,祖父温和睿智的目光,此刻落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某种洞穿时空、洞穿生死的沉重预言。
“雪纹…灵镜…” 她失神地望着地上散开的札记,那个朱砂勾勒的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就在这一刻,尹天雪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能量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与她建立联系。她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血管中有一种莫名的热流涌动,与她体内的寒意相互碰撞,产生了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这混乱的思绪扯出脑海。豆豆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试图告诉她那只是压力和疲劳的结果,但她无法相信,这感觉太过真实,太过强烈。
“不!这不只是幻觉!”她尖叫着,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混杂着她的汗水和雨水,“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无人回应,只有那琴音的余韵和雨声依旧。她滑落在地,身体颤抖着,心中的绝望和恐惧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无法再承受这痛苦的时候,一种温暖的力量突然从她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仿佛是祖父的灵魂在守护着她,给予她力量。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心跳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她抬起头,透过泪眼望着那神秘的图腾,心中涌起一股坚定的信念。无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都要去寻找真相,揭开这个谜团。
“我一定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