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林的腐朽气息如同粘稠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步履维艰的陆锋。每一步踏下,都深陷在绵软的腐叶层中,每一步抬起,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箭伤和全身的筋骨酸痛。怀中的陆晚棠,体温依旧低得吓人,像一块包裹着微弱火种的寒冰。心口那赤鳞烙印处传来的暖意,是她生命存在的唯一证明,微弱而顽强,如同寒夜荒原上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篝火。
陆晚棠的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灼痛的交织中沉浮。大部分时间是一片混沌的冰海,偶尔被心口那滚烫的烙印灼醒,便能看到陆锋近在咫尺的下颌线条——紧绷、刚硬,带着风霜和血污的痕迹。每一次颠簸带来的剧痛,都让她忍不住发出微弱的抽气声,而每一次抽气,都会让陆锋环抱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她。
“哥…”她又一次在剧痛的间隙中挣扎着睁开眼,视野模糊,只能看到陆锋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在灰暗的光线下移动。
“嗯。”陆锋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砾摩擦,“我在。”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这两个字,却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陆晚棠努力想看清他的眼睛,想从那里面找到一丝驿站里那种被背叛的痛苦和迷茫,但她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冻原般的沉寂,以及沉寂之下燃烧的、近乎毁灭的决绝火焰。这火焰让她安心,也让她心底的悲伤和愧疚更深了一层。
不知跋涉了多久,枯树林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片更加破败荒凉的景象——倒塌的土墙、散落的朽木,以及一座被枯藤和蛛网缠绕、摇摇欲坠的庙宇轮廓。风化的石像歪斜在野草丛中,庙宇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后面灰蒙蒙的天空。
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陆锋的脚步微微一顿。他警惕地扫视西周,确认没有追兵的踪迹,只有呜咽的寒风穿过断壁残垣。怀中的陆晚棠气息愈发微弱,赤鳞烙印散发的暖意似乎也在长途跋涉和寒毒的持续消耗下变得不稳定起来。她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也需要一个能稍微遮蔽寒风的地方。
他不再犹豫,抱着陆晚棠,小心翼翼地穿过倒塌的山门,踏入了这座弥漫着浓重灰尘和腐朽木头气息的破庙。
庙内比外面更加昏暗。残缺的神像早己看不出本来面目,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供桌倾颓,香炉翻倒。地面铺满了厚厚的尘土和枯叶。唯有几缕微光从屋顶的破洞和坍塌的墙壁缝隙中透入,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陆锋将陆晚棠小心地安置在神像后一处相对背风、铺着厚厚干枯苔藓的角落。他迅速撕下自己残破飞鱼服内里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拙却小心地处理着自己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那是冲出洞穴时被锦衣卫砍中的。冰冷的布条勒紧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做完这些,他才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神像底座上,剧烈地喘息。汗水混杂着血水和灰尘,在他脸上留下污浊的痕迹。他闭上眼,驿站的血腥、沈知微倒下的身影、那幅撕裂灵魂的画像、以及陆晚棠濒死的冰冷…所有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黑暗中疯狂旋转,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
“咳咳…”一声苍老、干涩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拉动,毫无征兆地从破庙另一处更加阴暗的角落响起!
陆锋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猎豹,瞬间弹起!眼中疲惫尽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匕首己然出鞘,身体紧绷如弓,死死锁定声音来源!
“谁?!”
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从一堆破烂的稻草和腐朽的帷幔后挪了出来。那是一个极其干瘦的老者,衣衫褴褛,几乎只剩布条挂在身上,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污垢,须发纠结,如同荒野上的枯草。他的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另一只则似乎受过伤,眼皮耷拉着。他拄着一根弯曲的、如同烧火棍般的木棍,颤巍巍地站着,浑浊的目光扫过杀气腾腾的陆锋,最终落在了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陆晚棠身上。
“呵…好重的寒气…”老者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还有…一股子…烧心的火毒味儿…”他那只浑浊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锋的心猛地一沉!这老者不简单!他能首接点破陆晚棠体内冰火交冲的状态?!是敌?是友?还是…陆宁派来的探子?!
他手中的匕首微微前指,声音冷得像冰:“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老瞎子一个,无家可归,寻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等死罢了。”老者嘶哑地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对陆锋的杀意似乎毫不在意。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陆晚棠,“那女娃娃…快不行了吧?血脉反噬,冰火相冲…啧啧,神仙难救喽…”
“闭嘴!”陆锋眼中厉色暴涨!老者的话如同尖刀,狠狠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惧!他一步踏前,匕首的锋刃几乎要贴上老者的脖颈!“再说一句,我让你现在就死!”
老者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闪过一丝近乎嘲弄的光。“杀了我,她也活不过今晚。”他慢悠悠地说着,鼻子却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嗅着什么,“嗯?定魂印…还有…玉鳞火种?居然用‘绝令’的火种来压制‘冰魄’的寒毒?谁想出来的法子?疯子!真是疯子!”他摇着头,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玉鳞火种!绝令!这老者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陆锋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沈知微赌命留下的后手,竟然被一个荒野破庙里的老乞丐一语道破!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杀意与巨大的疑问疯狂交织。这老者究竟是谁?!
“你…知道怎么救她?”陆锋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中的希冀。
老者那只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陆锋,又缓缓移到陆晚棠苍白如纸的脸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片刻,他才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悠远感:
“冰魄焚心,玉鳞引火…这法子,是死中求活,也是饮鸩止渴。火种只是引子,暂时压制寒毒,却无法根除,反而会不断消耗她自身的元气。若无外力疏导调和,待到火种耗尽,寒毒反噬…神仙难救。”
陆锋的心沉到了谷底。沈知微用命搏出的生机,果然只是暂时的!
“外力?什么外力?”陆锋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老者沉默了片刻,那只浑浊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破庙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方向。“这世间…能调和如此霸道的冰火之力,又能修复她这被摧残殆尽的根基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意味,“恐怕…只有‘药王谷’里的那些…‘非人’之物了。”
**药王谷!**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陆锋的脑海!一个只存在于传说和禁忌记载中的名字!据说位于西南十万大山深处,神秘莫测,谷中奇珍异草无数,更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秘术,但也伴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凶险和诡异!百年来,试图寻找药王谷的人,十死无生!
“药王谷…在哪里?”陆锋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去闯!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的算计。他缓缓摇头:“没人知道确切位置。只闻其名,不见其踪。那是…活人禁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陆晚棠心口的位置,鼻子又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那赤鳞火种的气息,“不过…她体内这枚玉鳞火种…似乎…有些特别?带着一丝…故人的味道?”
故人?陆锋心头剧震!沈知微?!这老者认识沈知微?!
就在陆锋心神激荡、想要追问的刹那——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猛地打破了破庙内死寂紧绷的气氛!声音的方向,赫然是他们来时的枯树林!
追兵?!这么快就追来了?!还是…另一批人?!
陆锋脸色剧变!瞬间将所有的疑问抛之脑后!他猛地转身,一把抱起气息微弱的陆晚棠,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破庙那摇摇欲坠的门口!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进入了最危险的临战状态!
那佝偻的老者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他无声无息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隐入那片堆满破烂稻草的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雅的药草清香,与他浑身污秽的形象格格不入。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死亡的号角,在这荒山残庙的废墟上空回荡。
陆锋将陆晚棠紧紧护在身后,手中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他背部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刚刚包扎的布条,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药王谷…一线渺茫的生机…
而至死方休的追杀…己然临门!
破庙内,灰尘在从破洞透入的光柱中飞舞。神像低垂的眉眼,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