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肉联厂的烟囱在腊月的晨雾里喷出灰烟,像条被冻僵的巨蟒。任秀莲踩着结霜的青石板走向办公楼,棉鞋底子碾过冰碴的声响,和她口袋里那枚王浩的铜质证章碰撞声叠在一起。传达室的老郑从窗户缝里递出搪瓷缸:“任主任,厂长刚叫人扫了办公室的煤炉,说您来了首接上去。”
二楼走廊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被煤烟熏得发灰,任秀莲路过副厂长办公室时,听见里面传来王富贵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在扯锯。她想起三天前李伟父亲在供销社后院说的话:“赵国梁要是不把王富贵的人提上来,肉联厂的猪下水怕要堵在车间里发臭。”铜质证章在掌心硌出凹痕,那是王浩偷换她自行车铃铛时塞给她的,说“比铁的经磨”。
厂长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煤炉上的铝壶滋滋冒气,赵国梁正用竹制毛衣针挑着炉子里的煤块。他身后的贵州地图被图钉扎得千疮百孔,凯里县的位置贴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任秀莲上个月偷偷写的“千户苗寨”,如今被红墨水涂成了模糊的血点。
“秀莲来了?”赵国梁头也不回,毛衣针挑出块燃着的煤,“坐吧,刚让小王给你沏了砖茶。”任秀莲盯着办公桌角的搪瓷杯,杯沿缺了口,和王浩以前在车间用的那只一模一样。她想起昨晚任晓雅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摔在桌上的动静,书脊擦过桌面的声音,像极了屠宰刀刮过猪骨。
“厂长,”任秀莲把棉帽放在暖气片上,蒸汽里浮着她鬓角的白霜,“听说厂务会要讨论人事?”赵国梁将毛衣针插进煤堆,火星溅在他袖口的补丁上——那是他老婆用任晓雅穿小的工装改的。“王富贵昨儿在食堂摔了搪瓷盆,”他慢悠悠转过身,“说再不给老部下活路,就带工人去县革委会‘反映情况’。”
窗外的北风突然卷过晾衣绳,上面挂着的工装上的血渍被冻成硬块,像极了任秀莲锁在抽屉里的电报底稿。她想起三天前王富贵砸在她办公桌上的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凯里县医院怪病人”,字迹歪扭得像王浩电报里被她涂掉的“蛊”字。“厂长是想提拔谁?”她的手指蹭过棉裤口袋里的红绳,那是从晓雅箱底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根猪鬃。
赵国梁从文件夹里抽出张表格,纸页边缘被无数只手捏得起毛。“屠宰车间的刘满仓,”他把表格推过来,照片上的男人缺了颗门牙,笑得像头刚出栏的肥猪,“王富贵说他当年在跃进公社跟过他挖水渠。”任秀莲看见“家庭成分”栏里的“下中农”被红笔圈了又圈,想起李伟档案里“贫农”二字底下那道粗重的横线。
煤炉里的煤块突然爆出声响,任秀莲的目光落在贵州地图上凯里县的位置。那里有团暗黄色的污渍,她记得是上个月打翻的酱油,恰好遮住了千户苗寨的标记。“厂长,”她的声音被铝壶的蒸汽裹着,“刘满仓去年在冻库偷过猪油,这事保卫科有记录。”赵国梁拿起桌上的搪瓷缸,茶叶梗在杯底堆成小人形状,像极了苗寨老猎人画的稻草人。
“秀莲啊,”他把茶杯在桌上磕出闷响,“肉联厂不是真空地带。”窗外传来杀猪声,拖得老长,像王富贵喝醉时唱的样板戏。“你女儿晓雅跟李伟的事,”赵国梁突然转了话题,“李伟他爸昨儿问我,啥时候喝喜酒。”任秀莲的指甲掐进掌心,铜质证章的棱角硌破了皮肤,血珠渗出来,染红了口袋里的红绳。
她想起三天前在宣传科,任晓雅盯着李伟后颈的红痕说“是我妈让你来的吧”,那声音冷得像冻库里的挂钩。“厂长,提拔刘满仓可以,”任秀莲从棉袄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着桌上的茶渍,“但王浩的事……”赵国梁突然把毛衣针拍在桌上,针尖戳进贵州地图的凯里县,像根毒刺扎进任秀莲的眼睛。
“王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一个月前凯里县革委会那封回信,你当我没看见?”任秀莲的手停在半空,手帕上的“浩”字被蒸汽熏得模糊。信上那句“病重,己返回原籍”的潦草字迹,此刻在煤炉的火光里扭曲,变成王浩的脸。
“那封信……”任秀莲的声音发颤,“笔迹不对……”赵国梁抓起搪瓷缸喝了口茶,茶叶梗粘在他下嘴唇上,像几根猪鬃。“对不对不重要,”他把茶杯重重放下,“重要的是王富贵现在像头被踩了尾巴的驴,再不让他捞点实惠,怕是要把肉联厂的陈年烂账都翻出来晒。”
办公楼外传来敲锣声,是宣传科在喊“学习中央文件”。任秀莲看见李伟举着喇叭从窗下走过,棉袄袖口的补丁在阳光下晃眼,和王浩走时穿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的猪油印重叠在一起。“刘满仓的任命,”赵国梁把表格推到她面前,“下周一厂务会宣布。”
任秀莲拿起钢笔,笔尖在“同意”二字上悬着。煤炉里的火星溅到她袖口,烧出个小洞,像极了王浩电报底稿上的血渍。她想起老张偷偷告诉她的“苗寨的蛊专找心有执念的人”,突然觉得赵国梁递过来的钢笔,像根引魂幡,要把她拼命压在冻库底下的秘密全勾出来。
“厂长,”她终于落下笔尖,墨水在纸上晕开,“我只有一个要求。”赵国梁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炉门关上的瞬间,任秀莲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说。”“王浩的事,”任秀莲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铝壶的蒸汽突然冲开壶盖,“砰”的一声震得贵州地图上的图钉松动。凯里县的位置,那张被涂成血点的便签飘落下来,恰好盖住了赵国梁放在桌上的手。任秀莲看见他手背上有道新伤,结痂的血痕蜿蜒如蛇,和李伟后颈的红痕一样,在煤炉的火光里泛着诡异的暗红。
“放心,”赵国梁捡起便签,用图钉重新扎回地图,“肉联厂的猪,该杀的杀,该腌的腌,不该问的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任秀莲口袋里露出的红绳头,“就当没看见。”任秀莲站起身,棉帽上的霜花落在暖气片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极了蛊虫在暗处爬行的声响。
她走到门口时,听见赵国梁在身后说:“晓雅的婚事,抓紧办了吧。”任秀莲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口袋里的铜质证章。那枚徽章在掌心越来越烫,仿佛下一秒就要烧穿她的皮肉,露出里面藏了半年的恐惧——当厂长用平衡术稳住肉联厂的权力天平时,那个被她调离的王浩,正带着一身蛊毒,从贵州的深山里,沿着铁路线,一步步爬回这座被猪肉腥味和政治口号包裹的工厂。
办公楼外的敲锣声还在继续,任秀莲看见王富贵从副厂长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张任命书,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得老大。他路过任秀莲身边时,故意撞了她一下,嘴里嘟囔着:“有些人啊,别以为抱上厂长的大腿就能万事大吉……”任秀莲没有理会,只是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里,仿佛有个的身影在盘旋,那双被蛊毒侵蚀的眼睛,正透过肉联厂的烟囱,死死盯着她袖口那道被火星烧出的小洞,像个张开的血盆大口,要将她和这座工厂的秘密,全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