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子晏一连几日相思成灾。每到夜晚,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全是湖面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对方眉眼弯弯的模样,如同一把柔软的刷子,轻轻挠着他的心。
白日里,他看着窗外的花开花落,思绪也随之飘远。他常常在不经意间停下手中的事,呆呆地出神,阿西唤他,他才恍然回神,却又很快再次陷入那无尽的相思里。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想到那个抚琴的女子,嘴角会不自觉上扬;想到那女子匆匆离去时的场景,又不禁眉头紧锁,满心惆怅。
为了缓解这相思之苦,他试着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读书、绘画,可无论做什么,伊人的身影总会不请自来。他甚至会在街头看到与对方身形相似的人,便猛地停下脚步,满心期待地追上去,待到看清不是那人,又只剩下满心的失落。
这几日的相思,如藤蔓般在他心底疯长,缠得他心慌意乱。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他之前一首都不为女色着迷,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只想着考取功名,一心只想着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周子晏提醒自己道。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然而,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却像潮水一般不断涌上心头,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他跑去浴房淋了一瓢冷水在头上,好让自己清醒下来。
他紧紧地握住拳头,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被这些杂念所左右,不要沉沦其中。
终于,他静下心来,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书本上。
他缓缓地翻开先贤所著的《道德经》,认真地品读起来。
(二)
那日周子晏应好友之约,踏入湖畔诗社时,恰逢暮色初降。晚风携着水汽拂过众人衣袂,众人的目光却凝固于水榭深处,他随着友人的目光望去,见到一位少女凭栏而立,素白团扇半遮容颜,正垂首在壁上题诗。
风过处,她衣袖微扬,露出皓腕如雪,扇面略移,眼波流转如清泉初醒,身形好似那日湖上所见之女子。他屏息靠近,只见扇面遮掩下,几行墨字灵动欲飞:“云散青峰出,莲开碧水香。浮生闲半日,何必羡羲皇。”——好个“何必羡羲皇”!字字清奇,笔笔藏锋,如惊鸿乍现,瞬间攫住了他所有心神。
他忍不住脱口赞道:“好个‘浮生闲半日,何必羡羲皇’!姑娘襟怀洒落,笔下生辉,令人心折。”
少女闻声回眸,扇面微移,一双清亮的眼睛便显露出来,恰似澄澈湖面倒映的星子,含着些许被惊扰的讶然,随即浮起一层浅浅笑意:“公子谬赞了。” 她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果真是她!那日在湖上抚琴的女子。周子晏激动得心口狂跳不止。
“在下周子晏,”他赶紧拱手,心中鼓点渐密,“适才观姑娘诗句,深得隐逸清趣之妙。不揣冒昧,敢请姑娘赐教一二?” 他目光灼灼,满含期待与挑战。
少女眼中笑意加深,坦然应诺:“周公子既有雅兴,自当奉陪。”
诗社众人早己悄然围拢,如静水般屏息期待。周子晏率先开口:“荷盏初擎三更露。”
少女团扇轻摇,眸光流转间,脱口而对:“菱歌半棹一湖星。”
“妙!”西周低低的赞叹声如涟漪般荡开。周子晏心头一热,再出上联:“棋枰漫扫星子落。”
少女笑意清浅,对答如流:“诗稿轻抛月光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缠,似有弦音铮铮,引得众人屏息凝神。这你来我往、激流暗涌的对答,早己不是寻常消遣,倒像两柄名剑在月光下试探着彼此锋锐,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无声的星火,照亮了彼此眼底那惊异又深沉的激赏。
夜深风起,露水渐浓,人潮悄然散去,只余两人对坐于水榭深处。一局棋枰,黑白如星罗,铺陈于两人之间。周子晏落子如飞,攻势锐利;少女则执白应对,棋路如行云流水,时而绵密如织网,时而奇峰突起。棋子轻叩,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响,仿佛敲击着彼此的心弦。
棋至中盘,周子晏攻势稍缓,心中忽起一念:若能让对方一子,既显风度,又不至令其难堪。他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微顿,欲落于一处并非最善之地。这微妙的停顿,却未能逃过少女明澈的双眼。她并未言语,只轻轻一笑,纤指拈起几粒白子,竟在棋枰一角,闲闲排布出北斗七星的形状。那清冽如水的目光,仿佛瞬间洞穿了周子晏方才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
周子晏心头一震,仿佛被那目光里的星芒刺穿。他目光无意间扫过少女的手腕间,一串铜铃铛在衣袂间若隐若现。
少女并未追究他这着明显的失手,只悠然落下最后一子,一锤定音:“和局。”她抬眼望向周子晏,眸中映着水榭灯火,笑意如莲瓣初展:“周公子,棋逢对手,亦是人生快事。” 她起身欲别,周子晏心中万般不舍,脱口而出:“明日……明日莲湖之约,姑娘可还来?” 少女脚步微顿,回眸一笑,眼波流转如月下春水,轻轻颔首,身影便隐入朦胧夜色里,唯余裙裾掠过阶前草木的细微声响,久久萦绕于周子晏耳畔。
次日清晨,湖上雾气弥漫,周子晏早早立于水边,手中紧攥着一卷新写的诗稿,目光焦灼地望向昨日少女离去的方向。雾气深处,橹声欸乃,水波骤然被强硬划开。船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己换下素衣,身着锦绣宫装,云霞般的披帛随风轻扬。她回眸望来,目光如昨,却分明隔开了九重天阙与凡尘湖岸的距离。
周子晏手中那卷浸透了彻夜心绪的诗稿,此刻倏然滑落,无声地坠入莲湖的碧波之中,缓缓沉向深不可测的水底。
他怔立岸边,湖水微澜,吞没了墨痕犹新的诗句,也淹没了那个尚在萌发的、属于周子晏的幻梦。晨雾弥漫,只留给他一片浩渺无边的水色与空茫。
她没来,他苦等了一天一夜。回去时,他才蓦然想起,他居然忘了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以至于现在无处寻觅佳人芳迹。
(三)
细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筛落一地斑驳的碎金,慵懒地铺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新沏的明前龙井清冽微苦的香气,还有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甜丝丝地缠绕进来,馥郁得几乎凝滞了时光。
洛泱倚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指尖松松捻着一页书卷,目光却虚虚地落在窗外那片被日头照得晃眼的湖水上。湖心亭的尖顶在粼粼波光里,只是一个模糊的黛色影子。
“小姐,”侍女莺儿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过于安静的空气,她手里捧着一个剔红填漆的托盘,上面搁着一碟新剥好的果子,颗颗,莹白如玉,“您……真不去莲湖见周公子了吗?”
洛泱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节有些泛白。那几缕浮动的玉兰香,忽然就带上了一丝沉滞的涩意。她没抬眼,只将手中那卷书随手丢在榻边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不去。”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的玉石,又冷又硬。
莺儿端着托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脚步放得更轻,走到榻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碟果子放在小几上,挨着那本被冷落的书卷。果子清甜的香气,此刻也显得单薄。
洛泱的目光终于从窗外那片刺目的波光上收回,落在莺儿低垂的眉眼上。她抬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力道,端起了旁边小几上那只薄胎白瓷盖碗。茶汤清亮,映着她眼底深处一点压抑的暗火。
“谁让他退婚的?”洛泱的声音陡然扬起,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却终究绷不住的尖锐,手腕一沉,那只昂贵的白瓷盖碗被她重重磕在紫檀木几面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清亮的茶汤溅出几滴,落在深色的木纹里,洇开一小片暗渍,“这回就当是教训他了,从今以后,我跟他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莺儿安慰道:“小姐息怒,是那周公子有眼无珠!”
“不过,奴婢听说——”莺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证,“外头都传遍了。前日周公子天蒙蒙亮就去了莲湖上等人。等了一天一夜……昨日又去等了一昼夜……今日又去了……”
洛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转念一想,她这样捉弄人,似乎也不大好。她本想着给他个教训,没想到他竟这般痴傻。
“莺儿,”洛泱突然开口,“去把我的素衣拿来。”莺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应了声“是”,快步去取衣服。洛泱起身,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矛盾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
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失约过什么人,“言而无信”这似乎有损于她的修行。于是她换好衣服,带着莺儿匆匆出了门,朝着莲湖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