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济州的八月,总是缠绵着雨丝。水汽自浩渺湖面蒸腾而起,与低垂的天幕交融,织成一张无边无际、朦胧的灰青色纱幔,将天地温柔地笼罩其中。周子晏独自撑着一柄油纸伞,沿着青苔湿滑的湖岸小径,漫无目的地踱步。他心头的烦闷如这湖上堆积的浓云,退婚后郡守府邸里的喧嚣和父亲的埋怨与母亲的唠叨,都沉沉压在他肩上,令他只想寻一处清净,在无边无际的水色里放逐片刻心神。
就在这迷蒙的静谧中,一缕琴音,如丝如缕,穿透了密密匝匝的雨帘,缠绕而来。那声音极清、极净,却又在澄澈的底色下,隐隐潜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锐气。它并非寻常闺阁里流泻的靡靡之音,倒像是一柄被寒泉濯洗过的古剑,敛去了锋芒,只余下孤峭的清鸣与幽邃的余韵。周子晏的脚步,仿佛被那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原路,循着那袅袅琴音,悄然踏上了一座半探入湖中的水榭。
水榭深处,一个素白的身影,背对着他,端坐于琴案之后。
那身影纤细得仿佛湖上飘过的一缕轻烟,又似一株被濯洗得剔透的白莲。乌黑如缎的长发并未精心梳绾,只松松地垂落腰际,几缕柔顺的发丝拂过她凝脂般的颈侧,又被偶尔穿榭而过的微风轻轻撩起,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温柔的弧线。
素白的罗衣几乎与榭外弥漫的水雾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纤长素手,在琴弦上从容起落,指尖每一次轻拢慢捻,都仿佛在拨弄着天地间最纯净的雨丝,流淌出那令人心魂俱醉的曲调。
周子晏屏住了呼吸,如同被无形的咒语定在原地。他不敢惊扰这水墨丹青般的一幕,只是痴痴地望着,目光焦着在那抹素白之上。烦闷的心绪被这琴音与身影奇异地抚平了,如同被暖流融化的坚冰,只剩下一片静谧的空白,以及空白之下悄然萌动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微澜。
琴音如潺潺溪流,在水榭中萦回婉转,也流淌在周子晏的心间。他不知不觉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脚下木板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吱呀”。
就在这细微声响落下的瞬间,那抚琴的素白身影,指尖的韵律骤然一滞。仿佛心有灵犀,又仿佛是被那轻微的动静所惊扰,她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了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子晏的呼吸瞬间停滞。那是一张怎样惊心动魄的容颜?眉似远山含黛,不染半分俗尘匠气;眼若寒潭秋水,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云梦泽的氤氲水汽。她的唇色很淡,如同初绽的粉樱,在雨雾润泽下泛着极柔润的光泽。雨水洗过的空气里,似乎还浮动着一种极清幽、极冷冽的暗香,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息。
这惊鸿一瞥,并非春风拂面的暖意,更非烈火燎原的灼热。它像一支淬了奇毒的冷箭,裹挟着凛冽的寒意与无法抗拒的锋锐,“嗖”地一声,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所有的心防与理智,狠狠扎进了心底最深处。那毒瞬间蔓延开去,麻痹了西肢百骸,只留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耳欲聋。
“啪嗒!”
一声脆响突兀地撕裂了水榭的宁静。周子晏袖中一首虚握着的、那柄象征着他郡守公子身份、由名家绘制的湘妃竹折扇,竟毫无预兆地脱手滑落,重重砸在潮湿的木地板上。扇骨撞击的声响,在这只有雨声和琴音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少女的目光,终于从迷蒙的湖面彻底收回,落在了周子晏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寻常闺秀的羞怯慌乱,只有一片冰湖般的沉静。然而,在这沉静之下,周子晏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快掠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锐利,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旋涡,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迅速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姑……姑娘……”周子晏喉头干涩,平生第一次感到言语如此笨拙无力。他下意识地躬身,想去拾起地上那柄失礼的折扇,以掩饰自己此刻的狼狈与失态。指尖触到冰凉的扇骨,心却依旧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眼中沉沦。
然而,这短暂的对视与拾扇的动作,竟成了这场静美邂逅骤然崩裂的序曲。
原本淅淅沥沥、温柔如诉的雨声,毫无征兆地陡然转急!仿佛天河在头顶豁开了一道巨口,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野的呼啸,密集地、凶狠地砸落下来!噼噼啪啪的声响瞬间充斥了天地,湖面被砸出无数混乱跳跃的水泡,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水榭的飞檐再也挡不住这倾盆之势,雨水如瀑布般从檐角倾泻而下,在榭前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
少女的身影在密集的雨帘和廊桥曲折的立柱间飞快地闪动、模糊,只留下一道仓皇的白影,迅速消融在滂沱雨幕与曲折幽暗的廊桥深处。
“姑娘!留步!”周子晏如梦初醒,声音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什么郡守公子的矜持体统,什么失礼唐突的顾虑,什么三十而立,什么进士不及第绝不娶妻的誓言,此刻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剩下那道在雨幕中仓皇逃离、即将彻底消失的素白背影,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不能让她就这样消失!
这么多年来,她是唯一能敲动他心弦的女子,这惊鸿一瞥,在他心中落下深深的印子。
廊桥曲折,雨幕厚重如墙。他拼尽全力奔跑,靴子在积水的木板上踏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溅起浑浊的水花。然而,那道纤细的白影却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廊桥的尽头,被一片更浓密的雨雾和岸边垂柳的阴影彻底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水榭中的伊人倩影与清越琴音,都只是一场被骤雨惊散的幻梦。
他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灰暗雨幕,疯狂地抽打着水面、柳条和空寂的堤岸。哪里还有什么素衣少女的身影?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
那是什么?仔细瞧去,那是一方被雨水浸透、几乎与泥水融为一体的团扇。
周子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扇从冰冷的积水中捞起。
丝绢的扇面被雨水彻底打湿,沉重地向下垂坠着,精美的刺绣图案也因此模糊扭曲。
就在这时,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公子!公子您在那里干啥呢?”
是他的侍从阿西寻来了。
阿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上前一步,语气恭敬中带着后怕:“公子!可算找到您了!这雨来得邪性,您快随我回府吧。”
“嗯。”周子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湖畔。手中还紧攥着的,正是刚才那少女遗落的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