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朔坐在回村的马车上,透过摇晃的车帘,望着沿途荒芜的农田和破败的村庄。
田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干裂的土壤像是被吸干了生命力,连杂草都长得蔫黄。路边偶有逃荒的流民,眼神空洞,瘦骨嶙峋,像游魂一样在荒野上飘荡。远处几个村庄的房屋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显然是被溃兵或土匪洗劫过。
“唉,今年又是荒年……”张铁匠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朝廷征粮,土匪抢粮,地里又没肥力,种下去的庄稼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李朔沉默不语,心中感慨。
粮食啊,粮食才是乱世里最硬的通货!
车轮碾过村口那道熟悉的土坎,剧烈的颠簸将李朔从长久的思索中震醒。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铺着的干草,透过马车摇晃的帘隙向外望去。
沙溪河在村西头拐了个弯,沿着村南转向东去,清澈的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碎金,一如既往地流淌。马车沿着河岸的土路向南行驶,绕过那道长满酸枣树和野蒿子的低矮山岗,视野骤然开阔。
小李庄,就在眼前。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李朔的心猛地一沉。
记忆中那个宁静、烟火气十足的小村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搓过。村口那几户人家,土坯院墙塌了好几处,焦黑的痕迹狰狞地爬在墙壁上,显然是被火燎过。几间茅草屋顶被掀掉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椽子,像被剥了皮的骨头,凄凉地指向天空。靠近河边的几块田地,原本应该是绿油油的菜畦或刚抽穗的麦田,此刻却一片狼藉。庄稼被践踏得东倒西歪,混杂着干透泥土和不知名的污秽,不少地方光秃秃地着干裂的黄土地皮,连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都显得蔫头耷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死气沉沉的萧条。
路边,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陌生面孔,蜷缩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马车驶过。
那是流民,他们的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刚刚经历过的劫难。
“唉……”张铁匠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痛惜。
“孟楷那帮天杀的畜生!抢粮抢钱不说,临走还放了一把火!听咱们村被抓的老孙头说,幸亏老员外带着大伙儿跑得快,躲进了后山,不然全村说不定都……”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李朔沉默着,攥紧了拳头,作为盛世穿越过来的灵魂,亲眼见证几个熟悉的村民被杀,心中的愤怒使得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和眼前残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让他胸腔里翻涌着愤怒,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乱世,真的开始了!红石寨的经历只是刚刚拉开了序章,而他的家乡,也己无法幸免。
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村中坑洼不平的主路,驶向庄子里最大、最气派的那座宅院。宅院的青砖院墙也未能幸免,有几处明显的破损和烟熏痕迹,但主体结构尚存,朱漆大门紧闭着,像一只受伤却依旧警惕的兽。
马车还未停稳,李朔就听到一声嘶哑、饱含无尽悲怆与期盼的呼喊:
“朔儿!是我的朔儿回来了吗?!”
声音是从大门旁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传来的。
李朔猛地掀开车帘。
树下,站着一个身形清瘦、须发花白的老者。他穿着一件下摆沾满泥点的绸布长衫,身形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仿佛短短十几天就被抽干了精气神。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鬓边,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那张原本富态红润的脸庞,此刻瘦削憔悴,嘴唇干裂起皮,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他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粗树枝,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在他布满尘土和皱纹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正是李朔的父亲,小李庄的李员外。
在看到李朔探出车帘的那张苍白小脸的瞬间,李员外整个人如同被巨大的电流击中!他手中的树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扑向马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呜咽。
“爹——!”
一声呼唤,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又蕴含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复杂情感,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李朔的喉咙。
这一声“爹”,仿佛不是出自一个十岁孩童之口,而是源自他灵魂深处那个西十多岁怀念亲情的灵魂的呐喊。是原主残留的孺慕,是穿越者劫后余生的委屈,更是面对这满目疮痍时,对“家”这个概念的强烈归属感!西十多年的灵魂被这血脉相连的亲情瞬间压制,让他抛却了所有伪装和思考,遵从了最本能的呼唤。
李员外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马车前不足三步的地方。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李朔,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那一声清晰而毫无呆傻之气的“爹”,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开了他十年来积压在心底的绝望坚冰!
“朔…朔儿…你…你刚才叫我什么?”李员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巨大的、不敢奢望的希冀和恐惧。他枯瘦的手指伸向李朔,却又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一触即散。
就在这时,张铁匠己经敏捷地跳下马车,这个七尺高的魁梧汉子,此刻也是眼圈通红,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迫不及待地对着围拢过来的众人,也对着呆若木鸡的李员外喊道:
“老爷!是朔少爷!朔少爷回来了!全须全尾!天大的喜事啊!还有…还有!”张铁匠激动地提高了音量,像是要宣告一个神迹。
“朔少爷他…他不傻了!他在红石寨挨了那黑心贼一棍子,因祸得福,开窍了!脑子清醒了!能认人了!能说话了!”
“轰——!”
张铁匠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在小李庄的幸存者们中间炸开了锅!
“什么?!朔哥儿不傻了?!”
“老天爷开眼!李员外积德行善,感动上苍了!”
“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啊!”
“快看!朔哥儿的眼神!真的不一样了!”
惊呼声、感叹声、喜极而泣的抽噎声瞬间淹没了小小的村口。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脸上原本的麻木和悲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冲淡,纷纷涌了上来,将马车和李家父子围在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朔身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由衷的喜悦。在这个被兵灾蹂躏、朝不保夕的绝望时刻,一个痴傻了十年的孩子奇迹般“清醒”的故事,如同一道刺破阴霾的温暖阳光,给了所有人一丝难得的慰藉和希望。
李员外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张铁匠的话,乡亲们的反应,还有眼前儿子那双虽然疲惫却清澈有神、带着复杂情绪望向自己的眼睛……
这一切都在无比真实地告诉他:奇迹!真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