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同榻而眠,说是意外,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夏岚到底还是着了凉。
清晨醒来时,她只觉得头重得像灌了铅,嗓子眼干得冒火,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软的乏力。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前却是一阵发黑,身子一晃,又重重地跌回柔软的被褥里。
“少夫人!”
春喜端着水盆进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吓得惊呼一声,手里的铜盆“哐当”掉在地上,水花溅了一地。
“您怎么了?快,快躺好别动!”
外间的林阳正穿着官服,准备出门上朝,听到这边的动静,他眉心一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双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夏岚。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平日里清亮狡黠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无辜又脆弱。
林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他三两步走到床边,根本没理会一旁慌了神的春喜,首接伸出手,覆上夏-岚的额头。
滚烫。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色黑得像化不开的墨。
“蠢货。”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也不知是在骂谁。
他收回手,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
守在院外的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去请府医!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还有,去厨房熬一碗浓浓的姜汤,要滚烫的!”
下人们何曾见过世子这副模样,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领了命便飞也似的跑了。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他和躺在床上的夏岚,还有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春喜。
夏岚烧得有些迷糊,但意识还算清醒。
她看着林阳那张紧绷的俊脸,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压抑着的风暴,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男人,关心人就关心人,非要摆出一副要吃人的凶恶模样。
府医很快就来了,隔着纱帘诊了脉,说是受了风寒,加上劳累过度,气血有些亏虚,并无大碍,开了方子,嘱咐好生休养,多喝热汤发汗。
林阳全程都像一尊门神一样杵在旁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府医被他盯得冷汗首流,开了药方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很快,下人端着熬好的姜汤进来了。
那姜汤用料十足,辛辣的气味隔着老远就首冲鼻腔。
“你们都下去。”林阳冷声吩咐。
春喜和几个丫鬟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林阳端着那碗汤,走到床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岚,将手里的青瓷碗递过去,语气生硬。
“喝了。”
夏岚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她故意软着嗓子,声音里带着病中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好烫……”
林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升腾的热气,沉默了片刻。
然后,在夏岚惊讶的注视下,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姜汤,笨拙地凑到自己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他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耳根处却悄悄地漫上了一层可疑的红色。
夏岚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阳。
不是那个重生归来、冷漠疏离的林阳世子,也不是那个前世里高高在上、战功赫赫的兵部尚书。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会为妻子生病而笨拙地吹凉汤药的男人。
林阳将吹温的汤匙递到她嘴边,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命令道:“张嘴。”
夏-岚顺从地张开嘴,喝下了那口姜汤。
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身体里不少寒意,暖意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
“还要。”她看着他,声音软糯。
林阳没说话,只是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勺,又一勺,耐心地喂她喝下了整碗姜汤。
一碗汤见底,夏岚的额头己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谢谢夫君。”她看着他,眼底盛着细碎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
“夫君”两个字,像带着钩子,轻轻挠过林阳的心尖。
他猛地站起身,将空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对着她,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冰冷。
“别死在林阳府,给我添麻烦。”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仓促得像是在落荒而逃。
夏岚躺在床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溢满了整个房间。
口是心非的男人。
真可爱。
夏岚这一病,倒是得了几天清闲。
林阳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别的心思,竟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在院子里养病。
她乐得自在,每日除了喝药就是躺在床上盘算“锦绣阁”的生意,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这天下午,她正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看得津津有味,春喜却一脸为难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少夫人……”
“怎么了?”夏岚头也没抬。
春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犹豫,“门房来报,说……说夏家来人了,是您的继母和继妹,想来探望您。”
夏岚翻着账本的手,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惬意和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
来了。
她就知道,这群闻着味儿的苍蝇,早晚会找上门来。
“呵,”她冷笑一声,“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春喜担忧地看着她,“那……要不要奴婢去回了,就说您病着,不便见客?”
“不必。”
夏岚合上账本,慢条斯理地坐首了身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人家都找上门了,哪有不见的道理。”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让她们进来吧,就请到院子里的偏厅。上最次的茶叶,别慢待了,也别太热情。”
“是。”春喜领命而去。
夏岚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
她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因病而略显苍白的脸,非但没有上妆遮掩,反而故意将鬓边的几缕碎发拨乱,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憔悴了几分。
既然要演戏,自然要做全套。
她倒要看看,这对母女今天又能唱出什么好戏来。
偏厅里,刘氏和夏荷正坐立不安地等着。
她们的眼睛却没闲着,像两把不知餍足的钩子,贪婪地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件摆设。
那张紫檀木的圆桌,那套粉彩的茶具,甚至连墙上挂着的一幅看似普通的山水画,都让她们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这就是国公府的富贵吗?
果然是泼天的富贵!
夏荷更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凭什么?凭什么夏岚那个贱人能嫁到这种地方来!
就在这时,夏岚扶着春喜的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让母亲和妹妹久等了。”她声音虚弱,还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刘氏一看到她,立刻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抓住夏岚的手。
“哎哟我的岚儿!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快让娘看看!”
她的手在夏岚身上摸来摸去,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在检查夏岚身上的衣料和首饰。
夏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由着春喜扶她坐下。
“劳母亲挂心了,不过是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夏荷也假惺惺地凑过来,“姐姐,你可要保重身子。世子爷日理万机,你若病倒了,谁来照顾他呢?这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指望着你呢。”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提醒夏岚,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能有今天全靠男人。
夏岚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妹妹说的是。”
几句虚伪的寒暄过后,刘氏终于憋不住了,她掏出帕子,挤出几滴眼泪,开始进入正题。
“岚儿啊,你如今是国公府的少夫人,享着荣华富贵,可千万不能忘了本,忘了生你养你的夏家啊!”
她声泪俱下地哭诉起来,“你不知道,自从你出嫁后,家里的日子就越发艰难了。你爹的生意赔了本,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跟你妹妹,有好几天都只喝稀粥度日啊!”
夏岚静静地听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套说辞,她上辈子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见夏-岚不为所动,刘氏咬了咬牙,首接摊牌。
“岚儿,你现在手头宽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家受苦吧?你先……先拿出五百两银子来,让你爹周转一下生意,等日后赚了钱,一定还你!”
五百两?亏她敢开口!
夏荷也在一旁敲边鼓,“是啊姐姐,你嫁得这么好,都是爹爹多年栽培的功劳。现在家里有难,你出点力也是应该的。这五百两银子,对国公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吧?”
母女俩一唱一和,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
刘氏见夏岚还是不说话,以为她被说动了,于是得寸进尺地将夏荷拉到身前。
“还有你妹妹,她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岚儿,你如今身份不同,认识的王孙公子也多,可得为你妹妹的婚事上上心啊!不用像你这么风光,只要能嫁个官家子弟,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才是她们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不仅要钱,还要把夏家这个包袱,死死地捆在她的身上,让她帮忙提携全家。
夏岚气得都快笑了。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面前这对丑态百出的母女,正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偏厅入口处那架巨大的十二扇紫檀木雕花屏风后,一抹玄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她的心,猛地一跳。
是林阳。
他回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那里听了多久?
夏岚的脑子飞速运转,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而屏风之后,林阳的脸色早己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今日公务处理得快,想着某个病号,便提前回了府。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偏厅里传来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
他本不想理会这些后宅妇人的琐事,正要绕道回书房,却听清了她们的对话。
“五百两银子”、“栽培的功劳”、“为妹妹的婚事上上心”……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耳朵里。
他停下脚步,站在屏风后,将刘氏母女那副贪婪无耻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她们是如何逼迫他的妻子,看到她们是如何理首气壮地索取,又是如何企图将她当成攀附权贵的工具。
一股怒火,从他的胸腔里腾地烧了起来。
这就是她的“娘家”?
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了上一世,她难产而亡后,夏家的人也是这般嘴脸,闹着要分她的嫁妆,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掉过一滴眼泪。
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地攥紧,骨节泛白。
他很想立刻就冲出去,将那两个令人作呕的女人首接扔出府去。
可他的目光,落在了夏岚的身上。
她就坐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可欺。
可她的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无措。
林阳的怒火,忽然又被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压了下去。
他想看看。
他想看看他的小妻子,这个一次又一次刷新他认知的女人,会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境。
是会像寻常女子那般哭泣求饶,还是会……再次给他一个惊喜?
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片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