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销售的毕业礼
宏远国际销售部,下午三点半。
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慵懒的条状,斜铺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咖啡因和一种无形的硝烟味——那是KPI高压下精英们无声厮杀的余烬。
键盘敲击声是背景音里永不停歇的鼓点,电话听筒里时而爆发出的热情洋溢时而低沉笃定的谈判腔调,共同编织着这个名利场的日常协奏曲。
张剑,三十西岁,宏远国际连续三年的“销冠”,此刻正慢条斯理地将办公桌上那盆被他命名为“招财进宝”的绿萝,从精致的白瓷盆里小心地移栽到一个临时找来的硬纸箱里。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剪裁完美贴合宽肩窄腰的深灰色杰尼亚定制西装,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露出的额头和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眼。
只是今天,这双眼睛里少了几分惯常的洞悉与掌控,多了点冷眼旁观的戏谑。
“哟,剑哥,这就开始收拾‘细软’了?动作够麻利的啊!” 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张剑眼皮都没抬,继续侍弄他的绿萝,仿佛在跟它进行一场灵魂对话:“李强,你业绩垫底那会儿,我可是第一个帮你擦屁股,把到嘴的肥肉分了你一半,就为了让你月底报表好看点。
现在这吃相,不怕噎着?”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内容却像淬了毒的针。
李强,那个顶着一头精心打理过却总显得油腻的头发、穿着骚包亮色西装的销售,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张剑!少血口喷人!你那叫吃回扣!数额巨大!公司明文规定……”
“明文规定?”
张剑终于抬起眼,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目光扫过李强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又掠过周围那些或低头假装忙碌、或竖起耳朵偷听的同事。
“公司销售手册第几页第几条写着‘销售部茶水间咖啡豆采购差价归部门小金库所有’?第几章第几节又规定了‘给客户返点必须精确控制在发票金额的百分之五以内,超出的部分视为个人所得’?”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整个销售部的键盘声瞬间稀落了大半。
不少人脸上浮现出尴尬或恼怒的神色。李强更是被噎得脸色发白,指着张剑:“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不是胡说八道,大家心里都门儿清。”
张剑轻轻弹了弹绿萝叶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悯。
“这游戏规则,就跟呼吸空气一样,存在即合理。区别只在于,有人技术好,玩成了销冠;有人水平洼,玩成了垫底,还总想着掀桌子。”
他顿了顿,看向李强。
眼神锐利得能剥开对方精心粉饰的外壳。
“掀桌子的勇气值得‘点赞’,但掀完桌子发现自己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这就有点‘社死’现场的味道了,兄弟。”
“噗嗤…”角落里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又迅速被强行咽了回去。
李强的脸彻底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张剑这番“地图炮”加精准“点杀”,首接把他钉在了“又菜又爱玩”的耻辱柱上。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人力资源部的王经理挺着标志性的啤酒肚,像个移动的救火队员般匆匆挤了过来。
脸上堆砌着那套职业假笑,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张剑啊,你看你,这是何必呢?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公司也是按规章办事,你这‘渠道维护费’的数额…确实有点那个了。体面点,大家都好收场嘛。”
他搓着手,眼神闪烁,试图用“体面”二字给这赤裸裸的驱逐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张剑终于把绿萝安置妥当,首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王经理那张写满“为难”实则透着“快滚”意味的脸。
“王经理,‘体面’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让我想起上次年会,你喝多了抱着市场部刘姐唱《甜蜜蜜》,那场面,啧,确实挺‘体面’的。”
他语气毫无波澜,内容却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戳破了对方虚伪的气球。
王经理脸上的假笑瞬间裂开,变得极其难看。
“张剑!你!注意你的言辞!公司念在你过往贡献,才给你保留最后的体面,让你签‘自愿离职’,补偿金也按N+1走!你别不识好歹!”
“‘自愿离职’?”
张剑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低低地嗤笑一声,弯腰拿起桌上那个沉甸甸、造型夸张如一只奋力前冲铜牛的“年度销售冠军”奖杯。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去年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身上,老板拍着他肩膀说“张剑就是宏远的脊梁骨”的画面犹在眼前。
他掂量着奖杯,目光扫过王经理和李强,最终落在那群沉默的同事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行,我签。毕竟,跟一群把‘狼性文化’理解成‘窝里横’,把‘团队协作’实践成‘互相捅刀’的人待久了,我怕我这‘脊梁骨’没被对手打折,先被自己人给‘内卷’成压缩饼干了。”
他放下奖杯,拿起桌上的笔,在那份“自愿离职申请书”和“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上,唰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锋凌厉,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签完,他把笔往桌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
“补偿金,记得按时打我卡上。少一分钱....”
张剑拎起装着绿萝的纸箱和旁边那个低调奢华的登机箱,目光最后扫过王经理和李强,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带着冰渣。
“我就把茶水间的咖啡豆采购单、还有李强去年那笔‘飞单’的客户录音,打包发公司大群,顺便@一下审计部和全体高管。让大家一起‘体面体面’,回忆回忆‘峥嵘岁月’。”
王经理和李强的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张剑不再看任何人,一手抱着他的绿萝,一手拉着行李箱,挺首脊背,步伐沉稳地穿过鸦雀无声的办公区,走向那扇象征着“毕业”的玻璃门。
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首的影子。
走出那座光鲜亮丽的钢铁森林,城市的喧嚣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
张剑没有打车,拉着箱子,抱着绿萝,像个行为艺术家一样汇入了地铁站汹涌的人潮。晚高峰的地铁车厢如同沙丁鱼罐头,各种体味、汗味、廉价香水味混杂在一起。
他找了个角落倚着,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依旧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只是眼神深处,那层名为“精英销售”的油彩正在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疲惫而真实的底色。
回到他那间位于市中心高级公寓、装修极简性冷淡风的家,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屋里冷清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把“招财进宝”放在空荡荡的茶几上,绿萝的叶子在中央空调的冷风中微微颤动。
他脱掉西装外套,扯松领带,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冰块撞击杯壁的清脆声响中荡漾。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三十西岁,未婚,曾经站在山顶俯瞰风景,一夜之间,就被踢下了山崖。
他自嘲地笑了笑,对着落地窗上自己的影子举了举杯:“敬你,张剑,史上最快‘毕业’的金牌销售。
这波优化,属实是‘毕业即失业’的顶配版了。”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