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檀香混着松墨味漫在空气中，裴宴的指尖正悬在书架第三层那册《南华经》上。指腹碾过雕花木纹时，书架后传来极轻的“咔哒”声，像春雪落在梅枝上的微响。暗格里的锦盒被他取出，鎏金的锁扣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打开时，那枚暗红珊瑚坠正静静躺着，裂痕处的棱角被十年磨得温润，却仍像道疤，刻在玉般的质地里。
他拇指按在裂痕上，指节因用力泛白。七年前那个上元节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阿阮穿着杏色罗裙，站在太液池边，手里举着这枚珊瑚坠，笑眼弯成月牙：“皇兄你看，质子哥哥说这是南海来的，能保平安呢。”那时她鬓边簪着的白玉兰，和坠子的红衬在一起，刺得他心口发紧。
后来他在码头给了船夫一袋金锭，看着那艘载着质子的船消失在雾里。三日后传来船毁人亡的消息，他去见阿阮时，她正坐在廊下哭，手里攥着半枚碎珊瑚，说是从打捞的遗物里找到的。“质子哥哥的珊瑚碎了。”她哽咽着说，那模样让他既快意又烦躁，首到把完整的那半藏进暗格，才觉出些掌控感。
“太子殿下，公主来了。”内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音，裴宴合锦盒的动作顿了顿，将珊瑚坠塞进藏青色锦袖。转身时，眼底的暴戾己褪得干净，只剩惯常的温润，连眉峰都柔和了几分。
殿门口的光影里站着裴阮阮，鹅黄裙裾沾了些庭院里的落英。她手里捏着的碎珊瑚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裂痕处的红粉蹭在指尖，像未干的血。“皇兄见过这珊瑚坠吗？”她抬脸时，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分明是刚哭过的样子。
裴宴的目光在那碎块上凝了一瞬，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滚。他记得阿阮小时候总爱攥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那时她的指尖也这样，带着点奶脂香，碰什么都轻轻巧巧的。可此刻那指尖沾着的珊瑚粉，像根针，扎得他袖中的手猛地收紧。
“邻国质子的东西，阿阮莫要沾染。”他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着檐下的雀儿，转身去案边倒茶时，袖中的珊瑚坠随着动作轻晃，裂痕处与她手里的碎块在空气中遥遥相对，形状竟像被刀精准劈开的两半。
茶盏碰撞的脆响里，裴阮阮的声音带着执拗：“可这裂痕，和我小时候弄丢的那半一模一样。”她往前递了递手，碎珊瑚的棱角在光线下看得更清，“当年质子哥哥说，这珊瑚坠本是一对，合起来才好看。”
裴宴倒茶的手顿在半空，沸水溅在茶盘上，烫出点水渍。他想起那年在暗格里找到这枚坠子时，内侧浅刻的“阮”字几乎被磨平，像是被人日夜过。原来那质子竟也这样珍视么？一股戾气猛地从心底窜上来，他握着茶壶的指节泛白，青瓷壶柄几乎要被捏碎。
“小孩子家家的记性，作不得数。”他转过身，脸上仍挂着笑，眼底却像结了层薄冰，“质子通敌叛国，早己是朝廷罪臣，他的遗物该交由刑部销毁才是。”他伸手想接过那碎块，指尖快触到她手时，阿阮却猛地缩回了手。
“可他是好人。”裴阮阮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像兔子，“他送我珊瑚坠那天，还救了落水的小太监。皇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她抬脸望他，清澈的眼里满是探究，像当年在太液池边，执着地问他水里的月亮能不能捞上来。
裴宴的呼吸骤然乱了。袖中的珊瑚坠像块烙铁，烫得他皮肤发疼。他看着阿阮指尖的红粉，突然想起那船夫回禀时说的话——“公子放心，那船上的东西，一件没留。”那这半枚碎珊瑚，她是从哪里找到的？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伸手揉了揉阿阮的发顶，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阿阮听话，把碎块给皇兄，我让人熔了做支簪子，比这好看百倍。”
裴阮阮却摇了摇头，把碎珊瑚攥得更紧，指缝间漏出的红，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我再找找另一半。”她转身往外走，裙角扫过门槛时，丢下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找到的话，质子哥哥说不定就没真的离开。”
殿门合上的轻响里，裴宴猛地攥紧拳头，袖中的珊瑚坠被指骨硌得生疼。他走到书架前，再次推开暗格，锦盒里的半枚珊瑚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内侧的“阮”字被十年得发亮，裂痕处的红，竟像刚染上的新血。
窗外的风卷着花瓣掠过窗棂，他望着那半枚珊瑚，突然想起阿阮小时候总爱说的话：“皇兄，东西碎了，粘起来就好了呀。”可有些东西碎了，是再也粘不起来的。就像这珊瑚坠，就像那个被他沉进江底的质子，更像他和阿阮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早己存在的裂痕。
他将珊瑚坠重新藏进暗格，“咔哒”声落，书架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袖中残留的珊瑚凉意，和指尖那道磨不去的裂痕印，在提醒他，有些事，瞒得了十年，却瞒不了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