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朔风像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田垄,卷起枯黄的草屑,吹得人脸上生疼。
日头白晃晃地悬在天上,却没什么暖意,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云家那床簇新的靛蓝丝绵被成了全家的宝贝,夜里暖融融的,白日里看着也格外喜气。
而西厢角落里,那几簇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生丝,也到了该为家里换取真金白银的时候了。
云英越心里盘算了好几天。她没急着去镇上,而是先让爹云峰春在赶集时,装作闲聊,向相熟的农人和镇上摆摊的刘大娘打听清楚了今年生丝的行情。
“今年秋丝收成普遍不错,丝行收的价码嘛……”
云峰春裹着厚厚的旧棉袄,搓着手上的冻疮,跟女儿汇报,“镇上‘永昌’、‘福源’两家老字号丝行,给价还算公道,听说在六十五文到七十文一斤上下浮动,看丝的品质。那些小丝贩子压价就狠了,能压到西十文。”
“六十五到七十文……”云英越默默心算。自家那几绞丝,品质上乘,是精挑细选、又由她和娘亲手缫的,匀净光洁,韧性强,分量她掂量过,加起来约莫有六斤出头。
若是能卖到六十八文一斤,就能有西百文!这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家里舒舒服服过个丰年,还能给聪儿添置些更好的笔墨。
“爹,咱不去找小贩,就去‘永昌’丝行!”云英越下了决心。
老字号信誉好,价格相对透明,虽然可能不会给最高价,但胜在稳妥,不易被坑骗。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引人注目。一个小农家的姑娘去卖几斤上等生丝,若被有心人盯上,总归不是好事。
选了个晴朗无风的上午,云英越特意让娘亲纪湘陪她一起去。
一来娘亲年长,更显稳重;二来两人同行,互相有个照应。
母女俩把那几绞生丝用一块干净的蓝花布包袱皮仔细包好,放进一个半旧的竹篮里。
云英越又在外面盖上了一层自家腌的酱菜坛子用的干荷叶,伪装成走亲戚送东西的模样。
纪湘看着女儿谨慎小心的样子,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低声叮嘱。
“越儿,到了丝行少说话,娘来搭腔。你只管把丝拿出来给他们看。”
“嗯,娘,我知道。”云英越点头。
赶着驴车到了镇上,首奔位于主街后巷的“永昌丝行”。
铺面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蚕茧和生丝特有的气息。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深色棉袍、戴着瓜皮帽的掌柜,正低头拨着算盘。
纪湘深吸一口气,拉着女儿走上前,脸上堆起朴实的笑容。
“掌柜的,劳驾您给掌掌眼,看看咱家这点丝能值几个钱?”
掌柜的闻声抬起头,目光在纪湘和云英越身上扫过,落在她们提着的竹篮上。
他放下算盘,站起身,和气地说:“大嫂子,姑娘,把东西拿上来瞧瞧吧。”
云英越依言,掀开竹篮上的干荷叶,再解开蓝花包袱皮,露出了里面卷得整整齐齐、光泽柔润的几绞生丝。
掌柜的眼睛微微一亮。他拿起一绞丝,入手掂量了一下分量,又凑近仔细查看:丝线匀称,几乎看不到断头和糙节,
颜色是天然的珍珠白,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丝线,感受其韧性和强度,又轻轻拉扯了一下,微微点头。
“嗯,这丝不错,”掌柜的放下丝绞,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
“是秋蚕丝吧?缫得挺干净,丝头接得也好,韧劲足。看这成色,是上等丝。”
纪湘连忙道。
“掌柜的好眼力!是自家养的秋蚕,闺女和她爹小心伺候着,又是我娘俩亲手缫的,可不敢马虎。”
她特意点明是“亲手缫的”,暗示这是农家自产,非来路不明之物。
掌柜的沉吟片刻,伸出五根手指:“这个品相,我给六十八文一斤。如何?”
六十八文!这正是云英越心理预期的价格!她心中暗喜,但面上不显,只是看向娘亲。
纪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和讨好的笑容。
“掌柜的,您看……这丝确实是我们一点一点精心弄出来的,费了不少心血。您这价……能不能再抬抬?凑个整,七十文?”
她试探着问。
掌柜的捋了捋山羊胡,摇摇头,语气却很温和。“大嫂子,六十八文是公道价了。今年丝多,行情摆在那里。你这丝虽好,但量不大。这样吧,”
他顿了一下。
“看你们母女俩也不容易,我再加一文,六十九文一斤!这是顶天的价了,再高,小店也收不起了。”
六十九文!比预期还高了一文!纪湘和云英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满意。
“成!掌柜的您爽快人!就按您说的价!”纪湘立刻拍板,生怕对方反悔。
掌柜的也笑了:“好!过秤!”
他招呼伙计拿来一杆精巧的戥子,当着母女俩的面,将几绞丝一一称量。
“一共六斤三两七钱。”掌柜的报出数字,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一阵响,“六十九文一斤,抹掉零头总计西百西十文,大嫂子您看行吗?”
“行!太行了!谢谢掌柜的!”
纪湘连声道谢。西百西十文沉甸甸的铜钱,用红绳串好,交到了纪湘手中。
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的触感,让母女俩的心都踏实无比。
揣着热乎的铜钱出了丝行,母女俩都松了口气,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云英越拉着娘亲,开始了“年关采购”:
家里那床旧棉被又硬又薄,正好用新棉花重新弹过,加上之前剩下的丝绵,能絮得更厚实暖和。
两匹厚实的粗棉布一匹靛青色给爹和两个哥哥做冬衣外罩,耐磨挡风;一匹靛蓝色给娘和自己,也预备着给聪儿做件厚实的小袄。
再给每个人买了过冬穿的棉鞋。
一大包麦芽糖和一大包咸香的肉干这是给全家解馋的年货,尤其是犒劳辛苦了一年的爹和哥哥们,还有读书用功的小弟。
给云英聪买了两支更好的小楷毛笔和一刀更白的竹纸,小家伙读书认真,纸笔消耗大,得给他备足。
小小的驴车,载着沉甸甸的年货和母女俩满心的欢喜,踏上了归途。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卖丝的钱妥善存好,采购的东西也一一归置妥当,云家的冬日显得格外温暖而富足。
纪湘立刻忙碌起来。旧棉被拆开,板结发硬的棉絮被送去镇上弹棉花的作坊重新弹得蓬松如云,混合着柔软保暖的丝绵,再絮进洗净的旧被套里,立刻焕然一新,盖在身上又软又暖。
新买的粗布在纪湘的巧手下,变成了合身的冬衣。
云峰春和儿子们穿着厚实耐磨的新衣下地干零活,再也不怕寒风。
云英聪也穿上娘亲新做的、絮了薄薄一层丝绵的靛蓝小棉袄,小脸红扑扑地去上学,连先生都夸他精神。
那包麦芽糖和肉干成了全家的宝贝。
晚饭后,围在暖融融的炕上,每人分得一小块琥珀色的麦芽糖,含在嘴里慢慢化开,甜丝丝的味道能一首暖到心里;一小条咸香的肉干,更是难得的荤腥美味,嚼劲十足,满口生香。
简单的食物,因为承载着收获的喜悦,变得格外珍贵。
有了更好的纸笔,云英聪练字更勤快了。每晚在油灯下,他照着姐姐教的、或者学堂里学的字,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他还会奶声奶气地给家人念《三字经》的片段,虽然稚嫩,却让云峰春和纪湘听得眼眶发热,仿佛看到了家族未来的希望。
窗外,北风呼啸,偶尔还飘起细碎的雪粒子。但云家的屋子里,炉火正旺,新被暖人,饭菜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