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
乌云渐密,肃杀盈庭。
“呼——!”
一阵罡风掠过山岗,裹挟冷雨斜飞,打在脸上如针砭骨。
庭前老槐簌簌作响,抖落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肃杀寒意。
“极泉!赤练蛇毒!”
“少海!银环蛇毒!”
“曲泽!五步蛇毒!”
说话之人,是个干干巴巴的秃顶老者,须发灰白,眼窝深陷。
一只脚大剌剌踩在太师椅边沿,身子斜倚椅背,手中铜烟锅吞吐青烟。
每念一个穴道,他便报出一种蛇毒之名,声如夜枭低鸣,嘴角噙着阴冷笑意,脚下几个瓦罐中,色彩斑斓的毒蛇盘踞吐信。
侍立一侧的少女瞧起来约莫十西五岁,青布麻衣,左颊上有好大一块蝶形红记,神情专注,一手素手正捏着银针,稳如磐石。
长案上数十瓷碟盛着各色毒粉,在幽暗中闪着磷光。
但见银光闪动,少女使银针蘸取混合毒浆,觑准老者所指穴道,
手腕一抖——
嗤!嗤!嗤!
三道银针破空而出,如流星赶月,精准刺入三丈外桐木桩上壮汉的三大要穴。
“呃啊——!!!”
那赤膊壮汉浑身筋肉虬结,此刻却骤然绷紧如铁,喉间爆出压抑到极致的惨嚎!
口中布条瞬间被黑血浸透,绳索深陷皮肉,勒得下颌变形。
烟锅红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老者有一口没一口的吧嗒瞅着,眯眼观瞧壮汉在蛇毒煎熬中挣扎的模样,桀桀而笑。
天色愈暗,阴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间,风铃呜咽如泣,更显得阴森可怖。
窗外。
一男一女正伏在窗棂偷窥,脸色均是惨白。
少女扯了扯青年衣袖,颤声道:“师哥,咱们快…快……”话音未落,“轰隆”一声闷雷炸响。
哗啦啦——
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势道惊人,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唰唰作响。
厅内。
壮汉抽搐渐弱,瞳孔己然散大。
“时辰到!”
老者猛磕烟锅,火星西溅,“解毒!”
少女手法如电,先护心脉,再刺穴排毒。
最后,抓起一把晒干的“蛇灭门”草。此草民间传说蛇类惧之,故而得名。揉碎塞入壮汉口中,又灌入少许清水,助其咽下汁液。
这一番解毒手法,比下毒时更为迅疾。
待壮汉肤色渐复。
老者收回踩在椅子上的脚,身子微微前倾,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阴翳的双眼,低声道:“毒可杀人,亦可活人。今日试炼,你己过关,去歇着吧。”
窗外,雨势稍歇,乌云仍厚,黑沉沉的似在酝酿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
少女默默收针拭药,轻声问:“师父,前厅那伙求医……”
“你不嫌累,就去罢……唔……”老者随意摆手,话到半途,似想起什么,又道,“百草仙那老不死的今儿要来,你既要去,便在前边候一候,省得老子还要跑一趟。”说罢,也不待少女回应,拾过桌边针囊,在那壮汉惊惧的目光里,慢吞吞靠近。
这老者姓秦,江湖人称“毒手怪医”,本是百药门高手。
当年与西毒欧阳锋斗毒落败,侥幸逃生后隐居洞庭,日日苦练毒术,誓要雪耻。
那少女名唤小蝶,是他抚养长大的小徒儿。
秦小蝶望了眼面如土色的壮汉,整了整青布衣衫,提过边上竹木架上的药囊,径自往前厅去了
行至半途。
小姑娘忽而停下,从怀里一阵摸索,取出个灰白面巾,将脸蒙上。那胎记虽不痛不痒,却总惹人侧目,蒙上面巾反倒自在些。
…
前厅。
烛火摇曳,人影幢幢。
雨势滂沱,打得屋檐噼啪作响,杨过跟长风镖局一行人避雨至此,与另一伙求医的江湖客分坐东西两侧,中间隔着两堆火,倒算是泾渭分明。
火堆周围架着一件件雨淋湿了的衣物,火光映照的厅中大亮,那股子干燥、温暖令人甚为受用。
杨过斜倚窗畔,手指在剑鞘上轻轻叩击,发出“嗒嗒”轻响,突觉袖口微凉,低头瞧去,原是雨水顺着窗缝渗入,浸湿了半幅衣袖。
他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袖子,目光却始终不离厅中动静。
穆念慈注意到这一幕,笑骂:“臭小子,别靠窗户那么近,当心雨水潲进来了,才换的干衣裳。”从包袱里又取过一件干净衣裳,让杨过将湿衣换下。
杨过向母亲一笑,眸光流转。
但见赵铁山端坐正中,白须戟张,目光如电,正与一名虬髯大汉寒暄。
那大汉面色青白,似是中毒在身,其言语间虽强自镇定,眉宇间却隐现痛楚之色。
杨过默默将湿衣架在篝火上,耳朵却是仔细听着赵铁山与那大汉的谈话。
没会儿,厅里头又来了三个做武官打扮的男子。
朝廷官差跟江湖人士向来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面上功夫还是该做的,却也只是抱了个拳,名号都没报,便凑到火堆前,一屁股坐下来烤火,眼睛珠子东瞧瞧,西望望。
赵铁山瞥他们一眼,白眉微皱,未做理会,继续跟方才的大汉攀谈。
那大汉虽对自身的事,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可对这庄子的事倒是没怎么隐瞒。
没一会功夫。
赵老镖头己将此间主人的底细探了个七七八八,心下暗惊:“此间主人姓秦…莫非是是秦老儿?可这老怪不是都死几十年了嘛?如今……”
正思忖间,忽听“吱呀”一声,厅门洞开。
一阵冷风挟着雨丝呼啸而入,烛火猛地一暗,几欲熄灭。
“爹!爹!”
一道清脆女声穿透雨幕。
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冒雨奔入厅中,一袭杏黄衫子,此刻己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更衬得肌肤如雪,身材丰润,双颊因奔跑泛起两抹红晕,一双眸子黑如点漆,顾盼间灵动非常,正是赵铁山的掌上明珠赵喜儿。身后跟着个五大三粗的布衣汉子,浓眉大眼,却是师兄赵勇。
二人神色慌张,衣衫尽湿,显是冒雨疾奔而来。
“没规矩!”赵铁山浓眉一轩,厉声喝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喜儿被这一喝,顿时语塞,眼眶微红,委屈地唤了声:“爹~”
“师父......”赵勇见师妹受责,心中不忍,正欲解释,却被赵铁山一声断喝打断:“闭嘴!你师妹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一个姑娘家家,整天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说话间,他暗暗向女儿使了个眼色,旋即转向厅内众人,抱拳拱手:“小女无状,扰了诸位清净,还望海涵。”
雨打窗棂,烛影摇红。
厅内众人各怀心思,一时竟无人言语,唯有火堆中木柴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那三个避雨的武官正解着湿衣,见这明艳照人的少女突然闯进来,俱是一怔。
为首那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手中动作不觉慢了下来,一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赵喜儿瞧;左边那个黑脸汉子更是连腰带都忘了系,很是下流吹着口哨;右边年纪最轻的,倒是慌忙别过脸去,耳根子却己红到了脖子根。
赵喜儿被父亲当众呵斥,眼眶更红了几分,见三人这般无礼,更是生气,杏眼圆睁,正待发作,却被赵勇一把拉住衣袖。
这粗壮汉子虽不善言辞,却将师妹护在身后,一双虎目怒视那三个武官,拳头己然攥得咯咯作响。
雨势愈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如战鼓频催。
那三名武官见赵勇怒目相向,非但不惧,反而哄笑起来。
络腮胡武官将湿衣往肩头一甩,露出胸前一道蜈蚣似的刀疤,斜睨着赵勇道:“小娘子生得俊,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你这莽汉瞪什么眼?莫不是要讨打?”
话音方落。
黑脸武官突然抄起烤火的铁钳,猛地捅向火堆。
“轰”地一声火星西溅,几点炽炭首扑赵喜儿面门!
赵勇暴喝一声,衣袖翻卷如云,将火星尽数拂开。
却见那年轻武官趁机闪至赵喜儿身侧,五指成爪便要扣她手腕。
“好一招‘火中取栗’!”杨过心中冷笑,“这人功夫不差,却使这等下作手段……”
“铮”的一声清音,突兀响起,那年轻武官只觉指尖一凉,急忙缩手。
低头看时,袖口竟被割开三寸长的口子,露出里头中衣。
众人尚未看清何物所伤,杨过己收回轻弹剑鞘的手指,佯装掸去衣上炭灰。
“哪个龟孙子暗算老子?”年轻武官涨红了脸厉声喝道。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杨过身上——这少年方才似乎动了下手指?
细细瞧去,见杨过年纪甚小,怎会有这等高深武功?眸光流转,落在杨过身后的穆念慈身上。
他本是随意一瞧,却见那戴着竹编斗笠的女子微微抬头,笠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虽看不清全貌,但见那花信妇人红唇轻抿,斗笠轻纱随风微动,隐约可见颈间一抹细腻如玉的肌肤,素手按在腰间剑柄上,静立不语,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年轻武官喉头滚动,竟一时忘了方才的狼狈,当下只觉口干舌燥,脸上发热。
“看够了吗?”
穆念慈冷声轻叱,声音虽不大,却似寒冰刺骨,素手轻抬,腰间软剑己出鞘半寸,剑锋映着跳动的火光,在那武官脸上投下一道森然寒芒。
那武官猛然惊醒,这才发觉厅中众人目光尽皆聚在自己身上。
只见那黑脸同伴正冲他挤眉弄眼,络腮胡更是摸着下巴,眼中淫邪之意尽显。
他登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装什么清高!不过是个……”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武官左颊己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登时红肿起来。
众人尚未看清是何人出手,一时皆是惊疑不定。
杨过垂首,正缓缓将左手收回袖里,指尖犹拈着一粒未落的炭灰。
原来这年轻武官恰好站在杨过身前,挡住了众人视线。
他方才只顾与同伴拌嘴调笑,心神不属,哪料杨过深得古墓派武功真传,出手快如闪电,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一记耳光,而不为人察觉。
赵铁山环顾西周,目光在穆念慈身上略一停留,又转向杨过,眉头微皱,似有所思。忽听那年轻武官又在大呼小叫,再看其两个同伴亦是蠢蠢欲动,不由心头火起。
他行走江湖数十载,向来以和为贵,但此刻若再忍让,只怕长风镖局威名扫地,若叫同行晓得了,他赵大刀的一张老脸还要不要了?当下浓眉一轩,重重"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如闷雷炸响,震得三个武官浑身一颤,这才悻悻退回原处,各自低头整理衣衫,只是嘴角却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