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帘,顺着青瓦檐角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沈霜刃斜倚在窗边,指尖捻着一颗糖莲子,轻轻送入口中。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掩不住那一丝苦涩,像是浸透了回忆的毒,让人既贪恋又抗拒。
——这是她每杀一个人之后的习惯。
这糖莲子,是许多年前,那个在雪夜里救她的小哥哥给的。
那时的她,还是前朝镇国将军的掌上明珠。
沈家世代将门,父亲沈铮战功赫赫,母亲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她自幼锦衣玉食,却并非娇生惯养——沈家儿女,从会走路起便要习武。
她三岁扎马步,五岁学剑法,七岁便能以飞针射落檐下铜铃,针尖不偏不倚,正中铃心。
父亲抚掌大笑,说她是天生的将门虎女。
可一朝风云变幻,父亲被诬陷谋反,满门抄斩。
那夜大雪纷飞,她躲在母亲寝殿的暗格里,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禁军提着染血的刀闯进来。
母亲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声音颤抖却坚定:"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咬着唇点头,眼泪却无声地往下掉。
母亲的鲜血溅在暗格的雕花上,温热粘稠,像融化的胭脂。
后来,奶娘拼死将她藏在运尸的板车上,裹着草席拖出了城。
八岁的她蜷缩在尸堆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不敢哭出一声。
雪越下越大,她赤着脚在荒野里走了整整一夜,首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终于倒在一座破庙前。
朦胧中,有人轻轻托起她的脸。
"还活着……"是个少年的声音,清冽如雪水。
她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一角素白的衣袍,和那人掌心躺着的一颗糖莲子。
"吃吧,甜的。"少年清润的嗓音混着风雪声传来。
她颤抖着含住,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血与泪的咸涩。
冻僵的手指抓不住斗篷边缘,少年索性蹲下身,亲手为她系好银狐毛领。
"别怕。"他擦去她脸上凝结的血痂,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己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小姑娘努力聚焦视线,颤抖着说:"你...你也饿了吧?"
冻得发青的手指紧紧攥着半块黑面馒头,上面的冰碴子硌得她掌心生疼。
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稍微干净的那半递向阴影中的少年:"给...给你。"
少年没有接。
他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腰间玉佩刻着的"承"字被她偷偷记在心里。
从此她便在心里,偷偷唤他阿承。
"我、我不饿的..."
她话音未落,肚子就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少年突然伸手,粗粝的掌心擦过她冻裂的指尖,接过那半块脏馒头时,她看见他腕间有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
"你..."她刚要开口,眼前突然一阵发黑。
最后的记忆是少年猛地扑过来时,他身上清冷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
昏迷前,她恍惚听见他说:"别睡!"
再次醒来时,破庙里阳光刺眼。
身畔的稻草堆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样东西:一件绣着云纹的厚实斗篷,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糖莲子,还有...半块被啃过的黑面馒头。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他。
可那颗糖莲子的滋味,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执念。
每杀一个人,她都会吃一颗。甜味入喉,苦味蚀心。
——就像那夜的大雪,永远下在她的魂魄里。
后来,她被一个陌生男子捡了回去,那人教她跳舞、弹琴、唱戏、吟诗作对,让她在血海深仇之外,学会了最风雅的技艺。
她曾天真地以为,他是她的救赎。可等她长大,他便将她卖进了青楼。
"你这张脸,生来就该让人捧在手心里。"他笑得温柔,却比刀锋更冷。
青楼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不肯接客,便被人动辄打骂,鞭痕一道道落在身上,像极了当年抄家时溅在墙上的血。
后来,她逃了,一路颠沛流离,首到盛京,首到拂云楼。
拂云楼不是寻常青楼,这里的姑娘可以卖艺不卖身。
她生得极美,眉目如画,身段纤柔,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花虞妈妈见她是个摇钱树,便格外纵着她。
她一步步往上爬,成了拂云楼最负盛名的"话阔"——专为达官贵人唱曲、陪酒、谈风月,却从不委身于人。
可越是接近这些权贵,她越觉得恶心。
他们衣冠楚楚,却满手血腥;他们谈笑风生,却草菅人命,就像当年害她满门的人一样。
所以,她暗中组建了"豕骨阁",专杀权贵。
她以拂云楼为遮掩,用美色作饵,用琴音作刃,一步步编织她的复仇之网。
雨仍在下,沈霜刃轻轻合上眼,舌尖抵着那颗糖莲子,任由甜与苦在唇齿间纠缠。
就像她的命。
"临烟?"门外传来花虞轻缓的叩门声,伴随着雨打窗棂的细碎声响。
沈霜刃指尖微颤,糖莲子的甜苦余韵仍在唇齿间徘徊。
她迅速敛去眼底的冷意,抬眸时己换上温婉神色:"请进。"
花虞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姜汤。
她鬓边微湿,显然是一路冒雨而来,却仍端着温柔笑意:"这是姜汤,近日外面雨水多,你身子骨弱,趁热喝了吧。"
"谢谢花妈妈。"沈霜刃接过瓷碗,指尖触及碗壁的温热,眼底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湿意。
她低头抿了一口,姜汤的辛辣冲散了舌尖残留的苦涩,却让心口莫名发烫。
花虞是拂云楼的老板娘,无父无母,一生未嫁,硬是将这风月场经营成了盛京第一楼。
她精明世故,却也深谙人心。
当年在街角捡到浑身是伤的沈霜刃时,一眼便看出这姑娘骨子里的傲气与价值。
"这丫头,天生就该站在高处让人仰望。"花虞曾对心腹嬷嬷这样评价她。
可相处久了,花虞渐渐发现,这姑娘身上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寂,像是心里藏着永远化不开的雪。
她从不接客,却肯为拂云楼弹最难的曲,跳最艳的舞,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偿还什么。
所以前些日子沈霜刃主动提出要选入幕之宾时,花虞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珐琅茶盏。
"临烟啊,"花虞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头一缕湿发,语气轻得像叹息,"若是累了,就歇歇。拂云楼不缺你这一晚的曲子。"
沈霜刃指尖一顿。
多少年了?自从家破人亡后,再无人用这样温软的口气同她说话。
那些达官贵人赞她"色艺双绝",豕骨阁的杀手称她"阁主",唯有花虞,会在雨夜端来一碗姜汤,叫她"临烟"——这是她在拂云楼的名字,一个没有血腥气的名字。
"我没事。"她垂眸笑了笑,将姜汤一饮而尽。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竟比糖莲子更让人眼眶发热。
花虞接过空碗,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终究只是轻轻掩上门离去。
姜汤的暖意还留在胃里,而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
雨幕如织,将苏府的青石板地冲刷得发亮。
南晏修半跪在苏见轩的尸体旁,玄色锦袍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他指尖拨开死者衣领,露出脖颈处一片诡异的青白——那颜色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像极了被水泡透的宣纸。
"你说,你家公子是如何发病的?"他头也不抬地问道,声音比这夜雨还冷三分。
跪在一旁的小厮抖如筛糠:"回、回禀王爷,公子从万花戏楼回来后就歇下了...后来奴才去端醒酒汤,公子刚喝下半碗就突然呕血..."
他指着廊下翻倒的瓷碗,"奴才急着去请大夫,回来时公子就...就躺在这儿断了气..."
南晏修眯起眼,凝视着那足迹,仿佛能透过它看到苏见轩恍惚间如幽灵般走到廊下的身影。
"醒酒汤呢?"苏丞相突然厉声喝问。
老臣须发皆白,此刻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浸着悲痛与愤怒。
小厮连滚带爬捧来一个青瓷碗,碗底还残留着几滴琥珀色汤汁。
南晏修接过细看,又沾了些许在指尖轻嗅:"甘草、陈皮、葛花...寻常解酒方子,确实无毒。"
"王爷!"苏鸣突然扑通跪下,官袍下摆溅起一片水花,"轩儿死得蹊跷,定是那专杀权贵的豕骨阁所为!求王爷为老臣做主啊!"
南晏修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几日前墨昱才呈上密报,苏府暗中克扣赈灾银的证据就锁在他书房暗格里。
此刻这老狐狸涕泪横流的模样,倒比戏台上的丑角更令人作呕。
"丞相放心。"他虚扶一把,袖中银针却悄无声息地划过死者唇角,沾上一丝暗红血渍。
指尖轻捻间,那抹暗红在银针上洇开妖异的纹路。
"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垂眸掩去眼底寒芒,蟒纹广袖拂过檀木案几,将银针藏入暗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