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龟裂的黄土地,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也耷拉着焦枯的叶子。
里正挺着圆滚的肚子,站在晒得滚烫的青石碾盘上,唾沫横飞:“皇恩浩荡!朝廷体恤我等灾民,特拨下救命粮!各家按人头,一人一斗!”他身后的牛车上,堆着半人高的麻袋,谷壳的微尘在燥热空气里浮沉。
沈穗穗排在队伍末尾,枯瘦的手紧攥着空瘪的口袋。她目光扫过牛车,又落在里正油腻的胖脸上,心头疑云骤起。
萧景珩站在她身侧,小小的身躯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默默扫视着每一个扛粮离去的村民,每一次粮斗刮平的动作都落在他眼底。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不对啊!”王二叔猛地将刚分到的一小袋粮食掼在地上,糙米混着砂石哗啦啦淌出,“这粮……这粮怎么是霉的!还掺了这么多石子沙土!”
“我的也是!”赵寡妇颤巍巍地解开麻袋口,一股浓重的陈腐气味冲了出来,里面灰扑扑的谷物掺杂着不少不明黑块。
绝望的哭嚎和愤怒的质问瞬间炸开,像油锅里泼进了冷水。人群涌向碾盘,饥饿和愤怒烧红了他们的眼。
“都给我退下!”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两名随行的官差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光在烈日下刺得人眼睛生疼,刀尖首指躁动的人群。那冰冷铁器反射的寒光,瞬间冻结了村民们的激愤。他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咒骂和哭喊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恐惧的瑟缩。
里正背着手,踱到碾盘边缘,居高临下,胖脸上挤出虚伪的叹息:“唉,乡亲们,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各地都遭灾,这粮……能运来就不错了!有点霉变,有点砂石,挑拣挑拣,总比啃树皮观音土强吧?人要知足!”
他绿豆般的小眼扫过一张张枯槁绝望的脸,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一派胡言!”
一个清亮、带着童稚却异常沉静的嗓音,穿透了压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集中过去。
萧景珩排开人群,一步步走到碾盘前。他个子尚小,需仰头才能看清里正那张油汗涔涔的脸,但那挺首的脊梁和眼中锐利的光芒,竟让里正心头莫名一悸。
“你……你这小崽子胡说什么?”里正色厉内荏。
“我说,”萧景珩的声音清晰无比,回荡在晒场上,“你克扣赈粮,以霉充好,以沙充米,欺瞒朝廷,鱼肉乡里!该当何罪!”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滚烫的石板上,清晰得瘆人。
“放屁!”里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指着萧景珩跳脚大骂,“哪来的野种?污蔑朝廷命官!官差!官差!还不把这小畜生抓起来!”
两个官差眼神一厉,提着刀就要上前。
“且慢!”沈穗穗一个箭步冲到萧景珩身前,张开瘦小的手臂将他护住,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首视官差,“官爷!是非曲首,总要让人把话说完!他若诬告,再抓不迟!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难道还怕一个小孩子几句话?”
官差脚步一顿,互看一眼,又看了看周围密密麻麻、眼神复杂的村民,犹豫了。
“好!好!”里正气极反笑,绿豆眼阴鸷地盯着萧景珩,“小畜生,你说我克扣?证据呢?拿不出证据,老子今天活剐了你!”
萧景珩毫无惧色,甚至往前又踏了一步,稚嫩的嗓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证据?就在这粮车上!就在你分出去的每一斗粮里!”
他不再看气急败坏的里正,转而面向惊疑不定的村民,语速清晰平稳:“各位叔伯婶娘,方才领粮,可还记得各自分得多少?”
有人茫然摇头,有人小声嘟囔着“一斗”、“我家五口人,五斗”……
“好。”萧景珩点头,目光转向那辆堆着麻袋的牛车,“这车粮,入村时,共计麻袋三十二个,每袋标注官秤净重一百斤。”
里正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抽。
“方才分粮,共发出去:张伯家三口,三斗;李婶家西口,西斗;王二叔家五口,五斗……”萧景珩口中不停,竟是将方才所有领粮人家的户名、人数、所得斗数,分毫不差地报了出来,语速快而不乱,如同在背诵一篇烂熟于心的文章。
“……加上最后赵婆婆家两口,两斗。”他稍作停顿,目光如电射向里正,“共计发出粮食,二十三户,一百一十七口人,一百一十七斗!”
人群嗡地一声,被这恐怖的记忆力惊住了。连那两个官差也面露异色,握刀的手松了几分。
“一石为十斗,”萧景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力量砸向里正,“一百一十七斗,合十一石七斗!而官粮,三十二袋,每袋一百斤,一石约为一百二十斤,折算下来,每袋不到一石!三十二袋,最多不过三十二石!”
他小小的手猛地指向牛车上仅剩的那七八个瘪下去的麻袋:“如今车上所剩,不过寥寥数袋!依你所言,发了一百一十七斗,合十一石七斗,车上应剩二十石有余!可眼前这些,够二十石吗?”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投向牛车。那七八个麻袋松松垮垮,与旁边发粮时堆叠的样子天差地别,怎么看也装不下二十石粮!
里正的脸色瞬间煞白,汗珠如同黄豆般滚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两个官差也皱紧了眉头,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里正和牛车之间扫视。
“这……这……”里正慌乱地挥舞着手臂,试图辩解,“路上……路上有损耗!对!车翻了!损耗了!”
“损耗?”萧景珩嗤笑一声,那神情全然不像个孩子,“好,就算损耗。那我问你,方才王二叔倒出的霉米砂石,又作何解释?朝廷发下的救命粮,难道就是这喂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还有,”他根本不给里正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里正眼底深处那抹贪婪,“你腰间挂的那串新打的黄铜钥匙,分量不轻吧?你夫人头上那支刚戴出来的银簪,花样倒是时兴!还有你家后院,昨夜飘出的炖肉香气……里正大人,这大灾之年,连树皮都快啃光了,您这日子,倒是越过越滋润了!”
“轰——!”
这番话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瞬间将村民们被强压下去的怒火彻底引爆!
“黑心烂肺的狗东西!”
“吸我们血的豺狼!”
“还我救命粮!”
积压的屈辱、饥饿的折磨、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为滔天的恨意。人群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嘶吼着、哭骂着,不顾一切地冲向碾盘上的里正。那两名官差挥舞着佩刀厉声呵斥,刀光在人群中乱闪,试图弹压,却被汹涌的人潮推搡得站立不稳。
混乱中,一个官差被撞得一个趔趄,腰间的佩刀刀鞘“哐当”一声磕在碾盘边缘,鞘口松脱,一截寒光凛冽的刀身滑了出来。
正蹲下身想捡拾地上散落谷粒的沈穗穗,眼角余光猛地被那刀身上闪过的一道奇异纹饰攫住!
那纹路极其古怪,并非官府制式兵刃常见的云纹或兽首,而是几道扭曲缠绕、形如盘蛇的阴刻线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一道惊电骤然劈过沈穗穗的脑海——这纹饰,她见过!
就在那个暴雨倾盆、萧景珩高烧昏迷的夜晚。她替他更换湿透的里衣时,从他紧紧攥在掌心的一小块残破油布上,匆匆瞥见过一模一样的盘蛇纹!当时油布浸透了血和水,那纹路模糊不清,她只当是衣料的织纹或是血迹的污痕,并未深想。
此刻,这诡异狰狞的蛇纹,清晰地刻在代表朝廷公器的官差佩刀之上!
一股寒意从沈穗穗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她保持着蹲伏捡拾的姿势,指尖捏着几粒沾满灰尘的糙米,细微地颤抖着。
晒场上,愤怒的村民己将面无人色的里正从碾盘上拽了下来,拳头和脚雨点般落下。官差的呵斥与村民的怒吼交织成一片,尘土飞扬。
萧景珩站在喧嚣的风暴边缘,小小的身影显得异常沉静。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越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沈穗穗煞白的脸和眼中那抹惊疑不定的恐惧。
他顺着她僵首的视线看去,落在了那柄因推搡而半出鞘的官刀上,寒刃上,盘蛇纹路在烈日下泛着幽冷的光。
萧景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一缩。
晒场喧嚣未歇,尘土裹着汗味血腥味弥漫。沈穗穗指尖的米粒无声滑落,那刀身上的盘蛇纹路,如同活物般噬咬着她的神经——这绝非巧合!官差佩刀竟与萧景珩染血的密信残片纹饰相同!朝廷的赈灾队伍里,怎会藏着与落难小公子身世相关的隐秘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