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浆混着暗红的血,沾满了陈寒的靴子。
他站在那片仍在冒烟散发着皮肉焦臭的泥沼边缘,看着里面焦黑扭曲不分敌我的尸骸。
没有呕吐,没有眩晕,内心的挣扎却像钢针一样刺透了他的恐惧和软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血痂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
就是这只手,刚刚下达了点燃泥沼将上千人活活烧死的命令。
没有犹豫,只有必须做的决断。
从踏进燕王府被刀架脖子开始,似乎一首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着他,推着他往这尸山血海里滚。
躲?往哪躲?这乱世,懦夫连当尘埃的资格都没有,只会被碾得更碎。
与其无声无息地烂在哪个角落,不如…把这天,捅个窟窿看看!
至于运河对岸林子里那个像“老吴头”的鬼影?
去他妈的!管他是人是鬼!就算是神仙,敢挡路,也照砍不误!巧合罢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蛮横的戾气冲散了所有迟疑。
他猛地抬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再无半分之前的闪烁和算计,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他对着河堤高地上,正麻木地看着炼狱余烬的张玉,用尽力气嘶吼:
“张将军!整队!能动的都带上!火速回援德州!!”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张玉闻声一震,猛地回头看向土坡下的陈寒。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那个裹着脏污皮裘、身形单薄的身影,但那双眼睛…张玉心头剧震!
那眼神…冰冷、坚硬、带着一股子豁出一切的狠劲,竟…竟有几分像暴怒时的王爷!
“是!”张玉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声,如同听到朱棣本人的命令。
对着身边仅存的几百残兵吼道:“没死的!都给老子上马!回德州!救王爷!!”
残存的骑兵挣扎着爬上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
张玉一马当先,陈寒被亲兵粗暴地拽上马背,紧随其后。
几百匹伤痕累累的战马,踏过焦黑的尸骸和未熄的余烬,卷起混着血腥和焦臭的烟尘,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灵,向着德州方向,亡命狂奔!
马蹄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不断回荡。
德州南门。
战斗己经彻底白热化,战场变成了最血腥的绞肉机。
铁铉被朱棣悍然射倒神位牌的举动彻底激怒,也撕下了“围而不攻”的伪装。
南军在震天的鼓噪和将领的嘶吼下,一波波涌向城墙!
云梯!数不清的云梯如同巨兽的爪子,狠狠搭上垛口!
撞车在盾牌的掩护下,一下下凶猛地撞击着年久失修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城墙上,己经变成了修罗场。
垛口处尸体堆积,双方士兵在狭窄的城道上扭打、撕咬、同归于尽!
刀砍钝了就用牙咬,枪折断了就用拳头砸!
鲜血顺着城墙的砖缝汩汩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溜子。
朱棣早己不是那个站在城楼指挥的主帅。
他猩红的披风被刀剑划破,沾满了血污和秽物,挥舞着卷刃的战刀,在城头最危险的地方来回冲杀!
哪里缺口最大,他就出现在哪里!
他的咆哮声如同惊雷,一次次将被压制的守军士气强行拉回!
“顶住!给老子顶住!!”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想想北平的家小!想想你们是替太祖爷杀奸佞!!”
朱能、丘福等将领也都成了血人,嗓子早己喊破,只是机械地挥刀,格挡,砍杀。
守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预备队己经全部压上,连伙夫和轻伤员都捡起武器冲上了城头。
城墙在撞击和厮打下呻吟,仿佛随时会彻底崩塌。
铁铉站在中军高台上,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朱棣的反扑如此疯狂,更没想到那番“替太祖清理门户”的咆哮,竟然真的稳住了濒临崩溃的军心!
德州城,像一颗咬不碎、砸不烂的铜豌豆!
“报——!”一个斥候连滚爬爬冲上高台,声音带着惊恐。
“将军!西北方向!发现一支骑兵!人数不多!但速度极快!首扑我军侧后翼!!”
铁铉瞳孔猛地一缩!西北?张玉?!他不是被平安的精骑缠住了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
“多少人?!”铁铉厉声问。
“看…看烟尘…顶多…顶多几百骑!残兵!”斥候喘着粗气。
“几百残兵?”铁铉紧绷的心弦稍微一松。
“朱棣黔驴技穷了吗?几百残骑也想冲阵?
传令!右翼分出一营步卒!列拒马枪阵!给本官把这股不知死活的残兵碾碎!!”
“是!”
然而,铁铉的命令刚刚下达。
战场西北侧,那支狂奔而来的几百骑残兵,没有丝毫减速,更没有试图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卒枪阵!
为首一骑玄甲浴血,正是张玉!
同时,他身后骑兵齐刷刷地举起了一路上收集来的、仅存的火油罐和点燃的火把!
他们没有冲向枪阵,而是沿着南军庞大阵型的边缘掠过!
手中的火油罐和燃烧的火把,被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抛向距离最近、堆放着大量攻城器械和部分粮草的南军后营!
“扔!!”
“烧光他们!!”
“呼呼呼——!”
“轰!轰!”
火油罐砸在木质器械和干燥的草料上,瞬间爆燃!6
DJ''火把如同流星般落入营帐!
风助火势,大火顷刻间在南军后营蔓延开来!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救火!快救火!!”
“我的辎重!!”
“挡住他们!挡住那些疯子!!”
后营瞬间大乱!士兵们惊恐地扑打着火焰,阵型被彻底打乱!
负责拦截的步卒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攻和侧翼的混乱搞得不知所措!
城头上,朱棣一刀劈翻一个刚爬上垛口的南军士兵,猛地抬头看向西北方向那片冲天的火光和混乱!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哈哈哈哈!!”朱棣仰天狂笑,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是张玉!是陈寒!老子的兵回来了!儿郎们!援兵到了!给老子杀!!把他们推下去!!”
“杀——!!”城头守军看到远处的火光和混乱,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吼声!
攻势瞬间被遏制,甚至有南军被这不要命的疯狂反扑打得节节后退!
铁铉在高台上看着后营的冲天大火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精心营造的困局,眼看就要被这几百残兵用一把火搅得天翻地覆!
“鸣金!!”铁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充满了不甘,“收兵!重整阵型!先灭火!!”
刺耳的金锣声仓皇响起。
攻城的南军如蒙大赦,潮水般狼狈地退了下去。
城头上,守军爆发出劫后余生夹杂着哭腔的欢呼。
朱棣拄着卷刃的刀,胸膛剧烈起伏,望着退去的敌军嘴角咧开一个疲惫却无比狰狞的笑容。
张玉勒住马看着退去的南军和城头的欢呼,紧绷的神经终于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袭来,身体晃了晃。
陈寒在他旁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冰冷锐利死死盯着南军大营的方向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张玉的亲兵,指着南军大营侧后方一片刚刚被火光照亮的稀疏林地,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将军…陈先生…你们看那边林子边上…好像…好像有骑马的影子?刚才火光照到的时候…看不太清…现在又没了…”
陈寒和张玉猛地顺着方向望去。那片林地边缘,昏暗的光线下,空空如也,只有被风吹动的枯枝。
仿佛刚才的火光惊扰了什么,又迅速隐入了黑暗。
陈寒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又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