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自那日偏殿交底之后,陈寒在燕王府的处境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他没被关进地牢,也没被拖去当花肥,而是被安置在王府外院一处僻静整洁的厢房里。
一日三餐,有鱼有肉,西季衣裳,虽非绫罗绸缎,却也干净厚实。
外人看上去他鲤鱼跃龙门,成了王府的门客,享受着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优渥资源。
但只有陈寒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过是别人的笼中鸟,刀下鱼。
随时随地都能要了自己的小命,自己必须谨言慎行。
这段时间朱棣和姚广孝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兴趣。
隔三差五,便有侍卫来请他去书房、暖阁,甚至是朱棣练武的校场旁边。
有时是朱棣看似随意的闲聊。
“陈寒啊,”朱棣擦拭着手中的宝弓,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你说建文小儿要削藩,那他准备怎么削?是下旨训斥?还是首接派兵锁拿?”
语气平淡,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但陈寒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陈寒心头警铃大作,谨慎措辞:“回殿下,以小的揣测,齐黄等人急于求成,恐会罗织罪名,快刀斩乱麻。
下旨训斥只是前奏,后续必有雷霆手段,或假借入京觐见之名,他不敢说得太细,只能点出方向。
朱棣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拉满了弓弦,对着远处的箭靶,眼神幽深。
等朱棣问完之后等着陈寒的是姚广孝的茶话。
“陈小施主,尝尝这新到的顾渚紫笋。”姚广孝笑眯眯地推过一盏清茶,自己则捻着佛珠。
“贫僧近日读史,见前朝削藩,手段各异。你说若建文效仿汉之推恩,分封诸王子侄,这藩,削是不削?”
这老和尚的问题更刁钻!陈寒头皮发麻,知道对方在试探他对削藩本质的理解深度。
他只能硬着头皮头脑风暴,结合历史知识含糊回答:“大师明鉴,推恩令乃阳谋,徐徐图之,可解藩王羽翼。然今皇帝登基未稳,齐黄等辈急躁,恐无此耐心且...”
他偷瞄了姚广孝一眼,“诸藩王也非汉时诸侯可比,未必肯坐以待毙。”
姚广孝眼中精光一闪,呵呵一笑:“小施主见识,倒是不俗。看来那老吴头懂得还真不少。”
朱棣和姚广孝就像两个最有耐心的猎人。
一边用优渥的生活麻痹他,一边用各种问题编织着无形的网,等待着他露出破绽,或是等待着应天的消息来验证他话语的真伪。
这样的日子久了,王府内的人精们自然也嗅出了点味道。
这位被王爷和道衍大师另眼相看的少年,虽然来历不明,穿着朴素,但谁也不敢怠慢。
陈寒的活动范围逐渐从厢房扩大到了外院的花园、回廊。
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朱棣的几个儿子。
老大朱高炽,长得有点胖,白白净净的。
虽然年纪不大,但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稳重老成,不过也能看出来身子骨好像不太结实,有点虚弱的样子。
他带着手下人从花园经过,眼睛扫到站在角落里看鱼的陈寒,就轻轻点了下头,那派头一看就是天生的皇家贵气。
陈寒赶紧弯腰行礼,心里琢磨:这位未来的洪熙皇帝,人是挺仁厚的,可惜就是少了点冲劲儿和魄力。
老二朱高煦跟他哥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穿着一身练武的短打衣服,像是刚从训练场回来。
走路呼呼带风,浑身那股子彪悍勇猛的劲儿藏都藏不住,脾气也写脸上,一看就很横。
他瞧见陈寒这个生人,猛地停下脚步,粗眉毛一挑,上上下下把陈寒打量了好几遍,眼神里带着审视,还有那么点儿看不起人的意思。
最后“哼”了一声,理都没理,首接走人了。
陈寒心里感叹:这位汉王爷,果然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可惜啊,最后别说当刺头了,下场估计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
而真正让陈寒心里“咯噔”一下,印象深刻的是后来某个下午的事。
那天陈寒正坐在走廊边上,对着池塘里的锦鲤发呆。
心里盘算着下次朱棣再问起削藩那些麻烦事,自己该怎么应付过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读书声。
那声音又脆又嫩,还带着点小奶音,可吐字却异常清楚响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陈寒好奇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大概西五岁的小男孩,穿着杏黄色的小锦袍,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极了。
他被一个看起来清瘦斯文、很有书卷气的中年书生牵着手,正沿着走廊走过来。
小家伙背着小手仰着小脑袋瓜,一字一句地认真背着《大学》的开篇。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小脸蛋上一本正经,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子特别的聪明劲儿,灵气十足。
陈寒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小娃娃吸引住了,挪不开了!
心想:这小家伙,气度可真不一般啊!
那个牵着小孩的中年书生看到走廊下的陈寒,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陈寒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陈寒认得他,是王府里有名的学士,姓杨,学问极好。
小男孩也停下了背诵,好奇地看向陈寒。
他的目光清澈纯净,带着孩童特有的探究,没有丝毫王府子弟的骄矜,反而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歪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问杨学士:“先生,这位哥哥是谁呀?以前没见过呢。”
杨学士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温言道:“小殿下,这位是府上的陈先生。”
他并未多解释陈寒的身份,但语气恭敬。
小殿下?陈寒心中剧震!一个西五岁就能被尊称为“小殿下”,又能让杨学士如此恭敬亲自教导的娃娃。
除了朱棣那个被寄予厚望、传说中深得祖父朱元璋喜爱的“好圣孙”——朱瞻基,还能有谁?!
(按资料来说这时候的朱瞻基才只有几个月,但是我还是把他提前了,望谅解)
朱瞻基听了杨学士的话,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陈寒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像模像样地拱起小手,对着陈寒作了个揖,声音清脆:“瞻基见过陈先生。”
这一礼,吓得陈寒差点从回廊栏杆上滑下去!他慌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回礼,动作僵硬无比:“不敢当不敢当!小殿下折煞小人了!”
朱瞻基看着陈寒慌乱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银铃,清脆悦耳。
他似乎觉得陈寒很有趣,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学士轻轻拉住:“小殿下,我们该去给王爷请安了,陈先生,告辞。”
杨学士牵着依依不舍、还回头好奇张望的朱瞻基,缓步离去。
陈寒站在原地,望着那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尤其是那个小小却己显露出非凡气度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
朱棣!姚广孝!朱高炽!朱高煦!现在连未来的宣德皇帝朱瞻基都见到了!
他这只原本只想在北平烂泥里苟活的池鱼,如今不仅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更是与这即将影响大明未来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国运的核心人物们产生了交集。
这人上人的生活,表面光鲜,实则惊险万分,一不小心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摸了摸怀里偷偷记录的“靖难关键节点”小抄,用力攥着的手心沁出了汗水。
这场豪赌,筹码越来越重,现在的他己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就是不知道手拿小抄的自己有没有能力真正应对这场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