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的尘埃落定,贡院的大门缓缓关闭。柳文轩和李墨言甚至来不及等待放榜,便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一丝忐忑,匆匆告别了“观微”书店,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长旅途。
李墨言重获光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西湖的烟波浩渺,岸边的依依杨柳,路上行人的衣袂飘飘,甚至是路边一朵野花的摇曳,都让他驻足良久,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对玄微的深深感激。他一路兴致勃勃,拉着柳文轩指点江山,谈论沿途风物,恨不能将这十几年错过的色彩一口气看尽,竟全然未曾留意到离别时青禾姑娘那异常平静的面容下,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
“文轩,你看那远山,层峦叠嶂,果然如古人所绘!以前听你描述,总觉隔了一层,如今亲眼得见,方知天地造化之奇!” 李墨言指着远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柳文轩看着他明亮有神的眼睛和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也由衷地为他高兴:“是啊,墨言!此番进京,你我定要蟾宫折桂,不负这双明眸,不负玄先生再造之恩!”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北方的官道尽头。
小小的“观微”书店,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这一次,前店少了沙沙的抄书声和清朗的诵读声,后院少了两个年轻书生讨论学问的热烈。只剩下玄微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以及青禾摸索着打扫庭院的脚步声。
青禾失明了。那双凝聚了千年修为、曾让她洞察幽微的灵目,如今只剩下永恒的黑暗。但她毕竟是修行有成的狐妖,感知远超凡人。妖气如同无形的触角,代替了眼睛,细致地勾勒着周遭的世界。她能“听”到风拂过树叶的沙沙轨迹,“嗅”到阳光洒落在不同物体上的温度差异,“触”到空气中尘埃飘浮的路径。打扫庭院、整理书架、浆洗衣物,这些琐事对她而言,虽需摸索,却并非无法完成。动作或许不如以前灵巧迅捷,却带着一种沉静专注的美感。
日子如同西湖水,平静地流淌着。
玄微的生活依旧规律:看书、下棋、垂钓、晒太阳。青禾则渐渐适应了这黑暗中的新生活。她不再仅仅局限于书店后院,开始尝试着融入这市井烟火。
清晨,她会挎着小竹篮,凭气息和记忆,摸索着去巷口买些新鲜的菜蔬。卖菜的张大娘起初见她眼盲,总是多给些,青禾却总能准确地摸出铜钱,不多不少,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大娘,今天的菘菜水灵,您称准了就好。”
午后阳光好时,她会搬个小凳,坐在书店门口的石阶旁,安静地“听”着巷子里人来人往的市声。隔壁杂货铺的赵大爷下棋输了,气哼哼地出来透气,看到青禾,便会凑过来絮叨几句棋局的不公,青禾便抿嘴轻笑,偶尔插一句:“大爷,您那当头炮,下回沉底试试?” 竟往往能点中关窍,让赵大爷拍腿叫绝。
傍晚,玄微若去湖边垂钓,她有时也会跟着。不靠近,只寻一处僻静的石矶坐下。晚风拂过湖面,带着的水汽和远处画舫的隐约歌声。她闭着空洞的眼,仿佛在用整个身心感受着这片浩渺的湖光山色。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丽绝伦的侧影,安静地坐在水边,如同一尊落入凡尘的玉像。
很快,西湖畔的文人墨客、市井百姓都注意到了这个住在深巷书店、气质空灵若仙却目不能视的“青禾姑娘”。她虽布衣荆钗,不施粉黛,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雅脱俗,那份在黑暗中依旧从容恬淡的气度,竟比那些浓妆艳抹、刻意卖弄的花魁更动人心魄。
“快看!那就是‘观微’书店的青禾姑娘!真如空谷幽兰!”
“可惜…天妒红颜,如此佳人,竟…”
“听说她虽眼盲,却心窍玲珑,下棋连赵老头都佩服呢!”
“是啊,昨日我在断桥边见她坐在石上听风,那身影…啧啧,真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她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西湖畔最负盛名的青楼“天香楼”。楼里那位以才貌双全著称的花魁,听闻一个瞎子竟抢了她的风头,心中不忿,特意坐画舫从“观微”书店前的湖面经过。当她看到石矶上那个素衣白裙、闭目听风的清绝身影时,心中那点妒意竟瞬间消散,只剩下自惭形秽的叹息。那是一种超脱了皮相、源于灵魂深处的宁静与美好,非脂粉堆砌所能企及。
自然,也有不信邪的纨绔子弟,垂涎青禾的美色与那份独特的气质。城西盐商家的独子王衙内,便是其中之一。他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又豢养了几个粗通拳脚的恶仆,便想效仿那赵天宝,来个强抢。
这一日,王衙内摇着洒金折扇,带着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丁,气势汹汹地闯入青石巷,首奔“观微”书店。他心中盘算着,一个瞎眼女子,一个穷酸店主,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怪事发生了。
刚走到巷子口,王衙内脚下不知怎么就踩到了一块湿滑的青苔,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崭新的锦袍沾满了污泥,折扇也摔断了。
好不容易在家丁搀扶下爬起来,没走两步,头顶一棵老槐树上好巧不巧落下一大泡鸟粪,精准无比地砸在他油光水滑的发髻上!
他气得哇哇大叫,指使家丁去撞书店的门。那几个家丁刚靠近门板,脚下突然一滑,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倒,摔作一团,磕得鼻青脸肿。
王衙内又惊又怒,不信邪地亲自上前,刚抬起脚要踹门——
“咔嚓!” 他腰间那根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带,毫无征兆地突然断裂!玉佩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间笼罩了他,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存在盯上了一般,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鬼…鬼啊!有鬼!” 王衙内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也顾不上狼狈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尖叫着逃出了巷子,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
消息传开,又有几波不信邪的纨绔或暗中觊觎青禾美色、想用“强”的豪强,不信邪地派人来“探路”。结果无一例外:
派出的身手不错的护院,离书店还有十丈远,要么平地摔跤扭了脚,要么被突然掉落的瓦片砸破头。
想暗中放迷烟的,刚掏出竹管,就被一阵怪风吹了自己一脸,昏睡三天。
甚至有一位在军中任职、练过硬气功的武官,自恃勇力想夜里翻墙,结果刚爬上墙头,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闷哼一声倒栽下来,回去后内息紊乱,调养了月余才好。
种种匪夷所思、却又查不出任何人为痕迹的“倒霉事”,让“观微”书店和那位瞎眼的青禾姑娘,在临安城的上层圈子里,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不可侵犯的色彩。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那书店有神明庇佑,或是店主是深藏不露的异人,招惹不得。
渐渐地,那些觊觎的目光和龌龊的心思,便在这无形的威慑下,悄然熄灭了。
青石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青禾依旧每日洒扫庭院,买菜浆洗,坐在石阶旁听市声,或在湖边石矶上听风。她感知着那些曾经靠近又狼狈退去的恶意气息的消散,心中一片澄澈安宁。她知道,这一切的平静,都源于后院藤椅上那位看似平凡、翻着书页的玄先生。
她不再去想妖界的尔虞我诈,不再去想公主的身份与责任。这方小小的书店,这片浩渺的西湖,这平静的人间烟火,还有那位深不可测却待她平和的先生,让她这只曾经在黑暗中挣扎的狐妖,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休憩”与“自在”。
偶尔,她会“望”向京城的方向,感知着那冥冥中属于李墨言的气息。知道他能看见这世界,正朝着他的抱负前行,心中便只有平静的慰藉。
玄微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掠过门口安静坐着的青禾,又投向西湖潋滟的波光。几只水鸟掠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红尘如湖,书店如舟。
舟行水上,波澜不惊。
唯余书香淡淡,岁月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