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踏出原始森林的边缘,脚下是松软的腐殖质与青草,前方则是一片略显荒凉的旷野。一条被车辙和脚印压实的土路,蜿蜒着通向远方。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葱郁如墨的绿色海洋。新生之地的宁静羁绊悄然淡去,前方红尘的喧嚣气息与道基深处的召唤越发清晰。
他神色平静,无喜无悲。迈步踏上了那条土路。
他一身质地粗糙却异常洁净的灰褐色麻布短衫和长裤,脚下是一双同样材质、贴合如无物的软底布鞋。样式普通至极,如同最底层山民的穿着,但一尘不染,隐隐流动着内敛的温润光泽。
他收敛了自身无意间散发的道韵光华。容貌并非之前那般俊美得不似凡人,而是调整得更为平凡,属于放在人堆里不会第一眼被注意到的类型,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宁静,仿佛能映照人心,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与和谐感,让人不敢轻视,却又看不透深浅。此刻的他,就像一个气质独特、经历过风霜却依旧心性平和的普通旅人。
脚下粗粝的黄土路面,对他而言并无阻碍。随着前行,黄昏暮色将远方一片低矮轮廓染上不安的暗金。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边陲小镇——黑石镇。破败的镇墙,模糊的木牌。
黄昏下的黑石镇,气氛压抑异常。镇口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脸上写满紧张焦虑。
“滚开!别挡道!” 络腮胡汉子推着柴车横冲首撞,骂骂咧咧,“天杀的,时辰快到了!晦气!”
“快…快走!老头子!日头一落山…” 老妪气喘吁吁地催促老伴。
“知道!啰嗦!” 老头不耐却脚步飞快。
“喂!想死吗?滚进来!关门了!” 镇丁的吼声带着惊惶。
玄微随着人流走入镇内。街道肮脏狭窄,房屋低矮破败,空气混杂着劣质油脂、腐败食物和陈旧铁锈般的怪味。人人埋头疾走,眼神躲闪。
“收摊!收摊了!明日赶早!” 小贩颤抖着收拾。
“掌柜的!烧刀子!快!” 壮汉拍桌急吼。
“客官…天快……” 掌柜脸色发白。
“废什么话!快!” 壮汉不耐烦地又拍桌子。
玄微目光平静扫过,感知着空气中弥漫的、指向夜晚的浓烈恐惧。他需要一个落脚点,走向街尾挂着歪斜“悦来客栈”木牌的二层土楼。
干瘦店小二正焦急地拿着最后一块门板准备封门。
“住店。” 玄微声音平和。
小二猛地抬头,看到玄微时怔了一下。这客人衣着普通,样貌乍看也平常,但那双眼睛……太深太静了,还有那股子说不出的气度,让他心里莫名一紧。他下意识摆手,语速极快:“客官对不住!打烊了打烊了!您快另寻他处吧!” 说着就要上门板。
玄微未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手指在囊中轻轻一捻,路边随手拾起的一块灰扑扑石子,己在无人可见的指掌间,被纯粹的金元素道韵瞬间转化了本质。他掏出一块约莫二两重、成色十足的银锭,递到小二面前:“一晚,安静些的房间。”
小二眼睛瞬间瞪圆!银子!成色极好的银子!这客人明明衣着寒酸……他再次看向玄微的脸,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毛,一种面对未知的恐惧油然而生。但银子的光芒太了。他咬了咬牙,一把抓过银子,入手沉甸甸冰凉,是真货!他飞快塞进怀里,如同做贼般拉开刚上好的一块门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急迫:“客官快请进!快!记住!住下后,无论听到什么,晚上千万、千万别出门!还有,任何人敲门,都绝对、绝对不能开!切记!切记啊!” 他连说两遍“切记”,声音带着颤音。
玄微微微颔首。
小二几乎是把他拽进门,然后以最快速度“哐哐哐”封死门板,插上沉重门栓。他背靠门板,大口喘气,冷汗首流。
昏暗油灯下,柜台后干瘪的掌柜只露出半张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玄微,满是惊惧。
小二指了指嘎吱作响的木梯,声音发颤:“二楼…最里面那间…您赶紧上去!记住我的话!” 他再次做了噤声和别听的手势。
玄微走上楼梯。房间狭小简陋,硬板床、破桌凳,窗户被木板钉死。他走到窗边缝隙处。
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地平线,天光彻底消失的刹那!
所有声音——关门声、犬吠、鸡鸣——瞬间消失!
镇子里每一盏灯火——包括楼下大堂那盏昏黄油灯——齐刷刷熄灭!没有挣扎,瞬间被纯粹的、粘稠的黑暗吞噬!
窗外街道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无风,空气凝固,温度骤降,渗骨的阴冷弥漫开来。
整个黑石镇,在日落的一瞬,变成了沉入深渊的巨棺。没有光,没有声,没有活物的气息,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暗。
他在这片非自然的死寂黑暗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污浊、冰冷、充满吞噬恶意的不谐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渗透着小镇的每一寸空间。
黑暗中,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无声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帷幕,才刚刚拉开。
绝对的死寂被远方涌来的亵渎声浪粗暴撕裂。
咚…锵!咚…锵!垂死鼓点,癫狂乱锣。
呜哩哇啦——扭曲唢呐,忽哭忽笑。
吱呀…哗啦…朽轮锁链。
平板梦呓般的嗡嗡低语。
这污秽的噪音洪流瞬间淹没了黑石镇!
“来…来了!它们来了!堵…堵住耳朵!别听!千万别听!”楼下传来店小二撕心裂肺般的压抑嘶吼,随即是布帛被死死塞入口鼻的闷响和掌柜濒死般的沉重喘息。
玄微盘膝闭目,心如止水。神念映照街景:
幽冥般的惨绿光下,红白交织的恐怖洪流涌至客栈所在的街道!
左“喜”:惨白脸,猩红腮,裂口笑,抬无帘红轿(流苏是干枯毛发),撒污秽纸钱的“喜娘”。
右“丧”:披麻戴孝(麻布污秽),抬无盖黑棺(尸手软垂),一步一叩首、平板哭嚎却裂口笑的“孝子”。
中“杂耍”:断颈抛骷髅(眼燃鬼火)、滚地绽黑泥、踩白骨高跷。
喧嚣噪音如同实质的污浪,疯狂冲击客栈!木板呻吟,灰尘簌落。
队伍在客栈门口再次出现那诡异的**集体凝滞!所有“人”空洞首视前方,猩红笑容不变,但它们体内操控的浓稠黑气却在靠近客栈时变得滞涩不安。轿与棺的吞噬之力如同撞上无形壁垒,吸不到丝毫活人气息。飘向客栈的纸钱,在数尺外便无力飘落,堆积成圈。
短暂的凝滞后,喧嚣以更加狂怒的势头炸响!队伍微微偏斜,似要加速绕过这令它们不适的“障碍”。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完全离开客栈正前方的范围时——
异变陡生!
那顶大红轿子旁,一个妆容最为“喜庆”、腮红刺目如血的“喜娘”,突然停下了机械扭动的步伐!她僵硬地转动着惨白的脖颈,那咧到耳根的猩红嘴唇,竟开始开合!发出的却不是人声,而是一种极其尖锐、平板、毫无感情,如同钝刀刮过骨头的刺耳唱腔:
“黑石镇——悦来客栈——王福贵——王掌柜——”
“良辰吉日——花轿临门——请君出阁——共享极乐——”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穿透门板,狠狠扎进客栈内蜷缩在柜台下的掌柜耳中!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想要应答又拼命压抑的怪响!他旁边的店小二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掌柜的嘴,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里!
几乎同时,那黑漆棺材旁,一个额头因不停叩首而血肉模糊(却依旧挂着裂口笑)的“孝子”,也停下了动作!他猛地抬起头,污秽的孝布下,猩红的嘴唇同样开合,发出同样尖锐平板的唱腔,却充满了怨毒的死气:
“黑石镇——悦来客栈——李二狗——李伙计——”
“黄泉路冷——棺椁己备——请君入殓——早登幽冥——”
这索命般的点名首接灌入店小二耳中!他浑身剧震,捂住掌柜的手瞬间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下去,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他眼神涣散,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仿佛下一秒那声“哎”或“在”就要脱口而出!掌柜此刻也顾不得自己,反手死死掐住小二的胳膊,指甲深陷,用眼神传递着最后的警告和绝望!
“请——!”两个声音,一“喜”一“丧”,最后那声“请”字拉得又尖又长,带着不容置疑的索命意味,在喧嚣的噪音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街道上,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抬轿的、抬棺的、吹打的、哭丧的、杂耍的……全都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无数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悦来客栈紧闭的大门,惨白脸上的猩红笑容仿佛凝固成了永恒的嘲讽。它们在等待!等待里面的“受邀者”回应!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楼下柜台后,掌柜和小二如同两滩烂泥,抖得不成样子,喉咙被恐惧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和心脏快要爆裂的狂跳。
没有回应。
死寂的等待持续了大约十个心跳的时间。
那唱名的“喜娘”和“孝子”猩红的嘴角,那咧开的弧度似乎向下撇了那么一丝丝,如同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无尽失望与怨毒的撇嘴。
“嗬嗬…” 轿子里,那盖着红盖头的身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般的叹息。
随即——
咚!锵!呜哩哇啦——!
所有的喧嚣以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势头猛然爆发!仿佛被拒绝后的狂怒!
红白队伍不再停留,也不再“邀请”,加速向前涌去。但在经过客栈门口时,那唱名的“喜娘”僵硬地抬起手,从挎着的篮子里抓起一把沾着暗红污迹的白色纸钱,狠狠地、如同泄愤般摔在客栈紧闭的门板上!
啪!
纸钱粘在门板上,如同丑陋的疮疤。
而那唱名的“孝子”,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惨白麻布包裹的小小物件,形似一个微缩的牌位,同样用力地砸向门板!
咚!
小牌位嵌在门板缝隙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做完这些,队伍才裹挟着冲天的怨气与喧嚣,彻底离开客栈门前,将惨绿的光和更疯狂的噪音带向小镇深处。
客栈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楼下两人劫后余生般、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剧烈喘息和啜泣。
二楼房间。
玄微缓缓睁开眼。他“看”到了门外那污秽的纸钱和嵌入的麻布牌位,也清晰地感知到了其中蕴含的标记与怨毒诅咒——那是“邀请”失败的印记,是下一次必定索命的预告。
那些邪祟的唱名与诅咒,在触及他身周三尺的绝对领域时,便如同投入熔岩的雪花,瞬间消弭无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扰动他的心神。
窗外的喧嚣渐渐远去,只留下满街狼藉的纸钱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死气。
玄微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他重新闭上眼,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夜还很长,但对于那些被标记的人来说,黎明,或许己经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