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惨白、毫无暖意的晨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艰难地刺破黑石镇厚重的阴霾,投射在冰冷死寂的街道上时,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昨夜那场红白交织的诡谲噩梦,只是集体幻觉。
然而,街道上铺满的、被晨露打湿后更显污秽粘稠的纸钱,以及悦来客栈门板上那张刺目的、沾着暗红污迹的纸钱和深深嵌入木板缝隙的惨白麻布小牌位,都冷酷地昭示着一切并非虚幻。
玄微在晨光透入窗缝的瞬间,便己睁开了眼睛。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小镇如同被惊醒的垂死病人,开始发出微弱而压抑的“活气”。
沉重的门栓被拉开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探出头颅,警惕地张望。确认安全后,才敢踏出家门,开始收拾门前的狼藉。动作麻木而迅速,眼神里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没有人交谈昨夜之事,只有沉默的清扫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构成小镇白日的序曲。
悦来客栈的门板也被卸下。干瘦的店小二李二狗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眼圈乌黑,拿着扫帚的手抖得厉害。他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粘在门板上的污秽纸钱扫掉。当看到那个深深嵌入缝隙、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麻布小牌位时,他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几步,撞在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最终,他找来一根木棍,颤抖着,极其厌恶又恐惧地将那牌位捅掉,用扫帚将其扫进路边的阴沟里,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掌柜王福贵佝偻着背从柜台后走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捅掉牌位的地方,又看了看脸色惨白如鬼的小二,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绝望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包含了整个黑石镇的沉重。
玄微平静地走下楼梯。大堂里己经坐了几桌客人,都是镇上熟面孔。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听…听说了吗?” 一个穿着短褂、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西街老刘头家…昨晚…没了!”
“什么?!” 旁边一个挑夫打扮的人猛地放下粥碗,脸色煞白,“老刘头?他…他不是一首很小心吗?”
“唉!” 另一个老头捶了下桌子,声音嘶哑,“是…是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昨晚…昨晚不知怎么,大概是吓疯了,听到外面那‘喜娘’点名…他…他应了一声‘哎’…就一声啊!就…就…”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尽褪,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画面。
“那…那东头赵寡妇呢?” 有人颤声问。
“也…也没了…” 回答的人声音带着哭腔,“她家窗户…破了个洞…早上…门开着…屋里…空了…地上…全是…全是湿漉漉的脚印…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众人联想到昨夜那“滚地黑泥”的杂耍,又是一阵恶寒和死寂。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这时,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衫、背着行囊、脸上带着旅途疲惫却又有些好奇神色的外地年轻人走进了客栈。他显然被这压抑沉重的气氛弄得有些局促,但还是走到一张空桌坐下,对刚收拾完门口、魂不守舍的小二喊道:“伙计,来碗热汤面,再切二两卤肉。”
小二李二狗被喊声惊得一哆嗦,眼神涣散地看向来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木然地应了一声:“…哦…好…稍等…”
年轻人看着小二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周围食客惨淡的脸色,忍不住好奇,低声问旁边那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这位大哥,敢问…这镇子是怎么回事?大清早的,大家脸色都…不太好?昨夜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我看街上好多纸钱…”
他这一问,如同在死寂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石头。周围几桌的食客瞬间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恐惧,有绝望,有麻木,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仿佛在说:“你这不知死活的愣头青,怎么敢问这个!”
中年汉子被众人看得头皮发麻,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方向,仿佛怕惊动什么,然后才凑近年轻人,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又带着刻骨的恐惧和悲凉:
“小哥…你是外地来的吧?快…快吃完赶紧走!这黑石镇…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不能待啊!”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语速又快又急:
“你看到后面那片黑黢黢的山了吗?以前…以前我们黑石镇可不这样!靠着那片山,有上好的铁石矿,有珍贵的草药,还有百年老木!商队络绎不绝,热闹得很!是方圆几百里最富庶的大镇子!”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亮光,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可…可就在几年前…两个大国的军队,为了抢这片宝地,就在镇子外几十里的‘乌鸦坳’那边,打了一场…天昏地暗的大仗!死的人啊…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河…”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仗打完了…两边都元气大伤,谁也占不了,就撤走了。可…可就在他们撤走没几天…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雾**,就从乌鸦坳那片死人堆里…弥漫开了!”
“那黑雾…邪门得很!沾上一点,活人就浑身溃烂发疯!更…更可怕的是…” 汉子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那些缺胳膊少腿、肠穿肚烂的死人…被那黑雾一裹…全…全他娘的活过来了!”
“它们…它们每天晚上都来!敲锣打鼓,又哭又笑,扮成娶亲送葬的鬼样子…在镇子里游荡!挨家挨户地…点名!” 汉子牙齿打颤,“只要…只要你被它们点到了名,只要…只要你敢应一声…或者开了门…或者被它们从屋里拖出去…你就完了!就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变成那种…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这几年…镇子里的人,跑了一大半!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拖家带口逃了!剩下的…剩下的都是些实在走不了的老弱病残,或者像我这样…祖祖辈辈都在这儿,根断了就没活路的可怜人…” 汉子说着,眼圈红了,满是绝望,“只能…只能每晚堵上耳朵,缩在被窝里发抖…听天由命…”
“喏!” 他朝柜台那边努了努嘴,声音更低,“昨晚…它们就点了王掌柜和李伙计的名!万幸…万幸他俩憋住了没应声!不然…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两具空壳,或者…晚上游街的‘新客’了!”
外地年轻人听得脸色惨白,端着面碗的手抖得厉害,卤肉也吃不下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街上那些纸钱、镇上人那死气沉沉的眼神、还有客栈门板上那诡异的痕迹是什么了!
“那…那官府不管吗?仙师呢?” 年轻人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官府?” 旁边那老头嗤笑一声,充满了讽刺,“派了几波衙役和兵丁来…结果呢?全填进去了!成了那黑雾里的‘新兵’!后来…就再没人敢来了!至于仙师…也来过几位,有的进去就没出来,有的倒是狼狈逃出来了,说那黑雾邪性,沾着就蚀骨销魂,里面的东西更是杀不死、驱不散,根源在那片战场死地…让我们…自求多福…” 老头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麻木。
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外地年轻人再也不敢多问,匆匆扒拉了两口己经凉透的面,扔下几个铜板,如同躲避瘟疫般,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栈,朝着镇外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
玄微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桌子旁,面前放着一碗清茶。他没有点食物,只是安静地听着。镇民们的恐惧与绝望如同浑浊的溪流,流淌过他的感知。他们口中的“黑雾”、“战场”、“复活的死者”、“无法驱散的邪祟”…这些信息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的目光投向镇外,乌鸦坳的方向。神念如无形的触角,悄然延伸。
果然。
在数十里外那片被称为“乌鸦坳”的山谷上空,他“看”到了一片盘踞不散的、浓稠如墨、翻滚不休的怨煞死气!那死气中蕴含着无数亡魂的哀嚎、战士临死的绝望、以及对生者世界的无尽怨毒!这庞大的怨气,本该在天地循环中逐渐消散,或者被阴司接引。
然而,在那片怨煞死气的核心深处,玄微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不谐气息!
那气息…冰冷、污秽、带着强烈的吞噬与扭曲的欲望…与他重生前,导致大世界天穹碎裂、渗入毁灭秽流的气息,虽然稀薄了无数倍,但本质如出一辙!如同来自同一个腐烂源头的微小孢子!
这缕气息,如同一根恶毒的针,深深地扎入了乌鸦坳战场那庞大的怨气之中,将其污染、异化,并赋予了其“活性”与“传播性”,形成了这片吞噬生机的黑雾和那些扭曲的“复活”之物!它像一个恶毒的引信,点燃了这片死亡之地的怨气,使其变成了持续扩散的毒瘤。
黑石镇的灾祸根源,不仅仅是一场惨烈的战争,更是……天穹之上,那道微小却致命的“伤口”!
玄微端起面前的清茶,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却带着一丝异样的冰凉。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没有理会大堂里依旧沉浸在绝望中的众人,也没有去看柜台后失魂落魄的掌柜和小二。
他步履从容,如同一个饭后散步的普通旅人,平静地走出了悦来客栈,踏上了黑石镇肮脏的街道。
他朝着那片怨气冲天、黑雾笼罩的乌鸦坳,缓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