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渐远去,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陆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低徊。像一头失去了伴侣和幼崽、濒死的孤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陆沉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的猩红尚未褪去,但那份灭顶的绝望和崩溃,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取代了。
一种淬炼过的、带着血腥气的、玉石俱焚般的……恨意与决绝。
他扶着墙壁,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冰冷的晨光里投下长长的、孤绝的阴影。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ICU大门,仿佛要将那扇门后尚未苏醒的爱人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走廊尽头——苏暖即将转入的病房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留下看不见的血印。
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VIP病房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奇异的花香混合的味道——是陆沉让人送来的最新鲜的白色百合,花瓣上还带着露珠,试图驱散医院的冰冷。
苏暖被轻柔地安置在病床上。她瘦了很多,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脆弱不堪。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氧气面罩己经撤掉,只留下鼻尖一点淡淡的红痕。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阴影,安静得如同沉睡的瓷器,只是那微蹙的眉头,泄露了沉睡中也不安稳的心绪。
各种仪器减少了大半,只剩下手背上留置的输液针,连接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青色的血管。心电监护仪放在床边,屏幕上的绿色线条平稳地起伏着,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嘀嘀”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证明她生命存在的声响。
陆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他己经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刮了胡子,但眼底深重的疲惫和红血丝,以及那周身萦绕的、挥之不去的沉痛与肃杀之气,却无法掩饰。他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包裹着苏暖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她的手冰凉,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指尖苍白。他用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固执地温暖着她。
病房门被轻轻叩响。陈主任带着一位妇科的副主任医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厚厚的病历夹。
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握着苏暖的手微微收紧。他抬起眼,看向医生,眼神复杂,有祈求,有恐惧,更深处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
陈主任看了看床上依旧沉睡的苏暖,又看了看陆沉紧绷的神色,低声开口:“陆先生,关于苏小姐后续的治疗方案和……身体恢复情况,我们需要和您详细沟通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苏暖身上,带着职业的审慎,“苏小姐目前还很虚弱,情绪不宜激动。所以,关于生育功能受损的结论,我们建议暂时……”
“我知道。” 陆沉的声音低沉沙哑,打断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要告诉她。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的目光落在苏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心上,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保护欲,“她的身体……她的心……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陈主任和妇科副主任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妇科副主任打开病历夹,声音压得很低,尽可能专业而平缓地叙述:“陆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决定。从专业角度,苏小姐目前最紧要的是身体机能的全面恢复。严重的失血和创伤,导致她极度贫血、子宫环境受损严重,内分泌系统也受到巨大冲击。后续需要非常精心的调养,包括持续的补血、促进子宫内膜修复的激素治疗、增强免疫和体质的中西医结合方案,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心理疏导同样至关重要,巨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风险极高……”
医生的话语在陆沉耳边流淌,他专注地听着,眼神却片刻不离苏暖苍白的面容。每一个关于她身体受损的字眼,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当医生提到“子宫内膜修复”、“激素治疗”、“无法自然受孕视为定论”时,他握着苏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冷静,将这些如同凌迟般的字句,一字一句,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再次推开,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一个打扮得体的中年妇人提着一个精致的多层保温桶走了进来,是陆宅的老佣人吴妈。她看到病房里的医生和陆沉冰冷的神色,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少爷……夫人……夫人让我送来的。” 吴妈的声音带着不安,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是夫人特意吩咐厨房熬了一整天的老母鸡汤,加了上好的花胶、当归、红枣,最是补气血……”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陆沉的脸色。
保温桶盖子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热气和浓郁的、带着药材香味的鸡汤气息飘散出来,混合在病房的消毒水味里,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熟悉的味道!
陆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味道……和他当初在厨房里,为了苏暖备孕,日复一日熬煮的那些温补药膳……何其相似!
那些小心翼翼掌控的火候,那些笨拙藏在碗底的冰糖,那些充满希望和笨拙爱意的日日夜夜……最终换来的,却是冰冷的医院,是身下刺目的鲜血,是医生口中“无法生育”的残酷宣判!
而此刻,这由他母亲——那个亲手导演了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之一——派人送来的“补汤”,像最恶毒的嘲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陆沉的脸上!扇在他那颗早己被悔恨和痛苦碾得粉碎的心上!
“滚!”
一个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字眼,从陆沉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声音不大,却带着滔天的怒火和血腥气,瞬间冻结了病房里所有的空气!
吴妈吓得浑身一抖,保温桶差点脱手。
陆沉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赤红得如同燃烧的熔岩,里面翻涌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和恨意!他死死盯着那个保温桶,仿佛盯着一条吐着毒信的毒蛇!
“拿出去!”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立刻!马上!给我扔出去!别让我再看到它!别再让我闻到这个味道!”
那骇人的眼神和狂暴的气息,让吴妈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手忙脚乱地抓起保温桶,像躲避瘟疫一样,踉跄着退出了病房。
门被关上,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提醒着生命的微弱存在。
陆沉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拉风箱一般,刚才那股暴戾的气息尚未完全平息。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赤红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痛。他重新看向病床上依旧沉睡的苏暖,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却又带着沉重的、化不开的哀伤。
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干燥开裂的嘴唇,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深入骨髓的愧疚,极其珍重地、印在了苏暖光洁冰凉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烙印般的吻。
“暖暖……” 他贴着她的额头,声音低哑破碎,如同最虔诚的祈祷,也像是最沉重的枷锁,“别怕……都过去了……所有伤害你的人……所有欠你的……我都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喉咙深处。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紧握着她冰凉手指的、微微颤抖的大手,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到极致的厉芒,都无声地昭示着某种玉石俱焚的决心。
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病房内,又很快飞走了。阳光依旧安静地洒在地板上,明暗交错,却照不进陆沉眼中那片沉郁冰冷的、被仇恨和绝望浸透的荒原。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声。守护与毁灭的火焰,在他眼底无声地交织、燃烧。
中心医院VIP病房的消毒水气味,最终被山间清冽的空气取代。陆沉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苏暖转移到了远离城市喧嚣的云栖山顶别墅。这里,是他名下最隐秘、安保等级最高的一处产业,如同一个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孤岛。
别墅坐落在云雾缭绕的山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起伏、苍翠欲滴的山峦,云海在脚下翻涌,松涛声昼夜不息。环境幽静得能听到落叶坠地的声音,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这里本该是疗愈身心的天堂。
但对于苏暖而言,这精致绝伦的囚笼,只是另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坟墓。
她被安置在别墅采光最好、视野最开阔的主卧。宽大的床上铺着最柔软的埃及棉床品,房间里永远摆放着最新鲜的、带着露珠的白玫瑰或百合,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薰气息。佣人悄无声息地进出,送来最精致的、由营养师精心调配的餐食和汤药。陆沉请来了最好的私人医生和护理团队,24小时轮班守护,监测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然而,苏暖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瓷器。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即使醒来,也只是睁着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空洞得可怕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或是窗外那流动的、仿佛永远静止的云海。
她的眼神里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医生开的药,她顺从地吞咽;递到嘴边的食物,她机械地咀嚼;护士帮她擦身、换药,她如同没有知觉的木偶,任人摆布。
她不再开口说话。一个字都没有。
身体的创伤在精心的护理下缓慢地愈合。贫血在改善,苍白的脸上偶尔会透出一点点极淡的血色。但她的灵魂,似乎随着那个失去的孩子,随着她被剥夺的生育能力,随着那个暴雨之夜的背叛与践踏,一起碎裂、冰封、沉入了无边的死海。
陆沉几乎住在了山上。他把陆氏集团的核心事务搬到了别墅的书房处理。巨大的红木书桌对着落地窗,窗外是壮阔的山景,窗内,他只需微微侧头,就能透过半开的卧室门,看到床上那个安静得令人心碎的侧影。
他变得异常沉默。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周身的气场沉郁冰冷,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只有在面对苏暖时,那冰封的面具才会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小心翼翼。
他会坐在她的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冰凉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他会低声跟她说话,声音沙哑低沉,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窗外的云又变成了什么形状,说花园里他新种下的山茶花好像要开了。他固执地相信,她能听见。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她身体里那蚀骨的寒意。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苏暖都毫无反应。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他,投向虚空,那无声的拒绝和死寂的疏离,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陆沉心如刀绞,痛入骨髓。
巨大的无力感和噬骨的悔恨日夜啃噬着他。他不敢去想医生那句“无法生育”的宣判,不敢去想那个被她重新打开、如今却永远锁死、再无阳光和期待的房间。每一次看到她无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蜷缩的细微动作,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早己血肉模糊的心脏!
他知道,她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是比这山巅寒风更刺骨的绝望。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在山下,享受着她们用鲜血铺就的“胜利”!
眼底的猩红和冰冷的戾气,在每一次凝视苏暖死寂的侧脸时,便疯狂滋长一分。守护的柔情与毁灭的欲望,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