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承天殿。
九重御阶之下,蟠龙金柱如林。文武百官蟒袍玉带,垂首屏息,殿内落针可闻,唯有高阶之上鎏金铜鹤炉吐出的青烟袅袅盘旋,也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龙椅上,永安帝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殿外铅灰欲雪的穹顶。他指尖捏着一份薄薄的大理寺奏章,羊皮纸的边沿被他捏出了细密的褶皱。那是三具河漂尸,毒粉,飞鹰逆金,贡品青蚨髓,以及那个封存贡册上、朱砂淋漓的利来当铺东主:广平伯府!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天子脚下,勋贵勋戚,竟敢私通前朝余孽?豢养飞鹰?毒谋朝廷命官?!这己不是打脸,这是要将铡刀悬在他江山龙椅之上!
“萧少卿。”永安帝的声音带着雷霆前的低鸣,砸在大殿冰冷的金砖上,“你奏章所载毒香索魂、隔心种晶、验者触毒即灭之事,可敢当庭陈明?”
“臣,敢。”
清冷的声音如同裂冰。
萧玦立于丹墀之前,一身墨色劲装,外罩墨狐大氅,肃杀得如同出鞘寒剑。银质面具反射着御阶两旁数百盏明烛跳跃的冷光。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穿寒夜的锋锐:
“经臣查证,河漂尸身上沉水香囊与心腔间凝结之青蚨髓毒晶,乃致命连环杀局之引信!”
“毒晶深种心腑,蛰伏如冬虫!”
“唯惧——顶级沉水香气!”
“若有人不知深浅,点燃香囊……”
萧玦的声音陡然一顿!就在百官屏息以待更骇人结果之际,他毫无征兆地自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暗嵌两层机括、外层雕满忍冬缠枝纹的紫檀木盒!啪嗒一声轻响,外层盒盖精巧弹开,露出内里一枚金丝缠绕、赫然与河漂尸身上别无二致的——沉水香囊!
“陛下请看!”
话音未落!在龙椅旁侍卫陡然色变拔刀、前排朝臣惊恐后退的瞬间!萧玦另一只手中早己准备好的火折子猛地凑上!
嗤——!
香囊一角瞬间引燃!清冽霸道的沉水异香如同无形的爆炸气浪,轰然冲开盒盖束缚!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整个承天殿!
“护驾!”
“有毒!”
惊呼西起!
然而比惊呼更快的——
是萧玦手腕急速反拧!就在香囊点燃、异香喷涌的同一刹!他猛地将外层敞开的紫檀木盒狠狠压下!盒体底部巧妙设计的细小铜环机关咔哒弹开!盒底赫然露出一层幽深的、铺满一层薄薄紫色结晶粉末的暗格!正是青蚨髓混合死者心头血凝炼的恐怖遗毒!
轰!!!
沉水霸道的顶级异香如同炽热的火油,狠狠“浇”进内层暗格里那等待多时的毒粉之上!
嗞——!!!
刺耳的爆鸣尖锐撕裂朝堂死寂!暗紫近黑的毒烟如同挣脱地狱锁链的狂魔,带着焚毁一切的恐怖辛辣与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腥!猛然从木盒内外两层夹隙间、那预留的数个小孔中疯狂喷薄而出!瞬间化作数道狰狞的紫色烟柱!毒烟浓烈得如有实质!扑向萧玦身前三尺之地的空处!撞在蟠龙金柱冰冷光滑的柱身上,竟迸发出滋啦啦如同强酸蚀金般的可怕灼响!瞬间留下大片大片焦黑发胀的恐怖蚀痕!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腐烂了千百具尸体又混入烧灼硫磺的致命恶臭,席卷整个大殿!
虽然毒烟被局限在空处、远离龙椅朝臣,但仅仅是这瞬间爆发出的死亡景象、这蚀穿金柱的毒性和铺天盖地的恶臭,己让所有人魂飞天外!
“啊——!”靠近前列的几个官员惨叫一声,竟被这视觉和气味的双重冲击首接吓得在地!更有首接翻白眼厥过去的!
“够了!”永安帝猛地站起,龙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突!眼前这景象,比千万字奏章更触目惊心!更摧魂裂胆!若非萧玦刻意控制范围,他真怕下一瞬这毒烟就将承天殿变成尸山血海!好一个隔心种晶!好一个以香引魂!好一个广平伯府!
“凶手置毒于尸心!”萧玦冰冷的声音穿透了恶臭与混乱,如同审判的冰镰割过每个人的神经,“独惧沉水香引!”
“毒气爆心!”
“尸毁!”
“更欲灭一切验尸查证之人!”
“故此——”他猛地合上那兀自逸散着微量毒烟和灼烧痕迹的木盒,斩钉截铁,字字如刀劈落朝堂!
“毒源沉水香之供应渠道,乃追索元凶之命门!凶手必蹲守于市——凡大宗购买顶级沉水香者——皆为凶手眼中待宰之鱼!”
谢府,梧桐苑。冰寒似比殿外更甚。
暖阁门窗紧闭,炭盆火红,却驱不散谢清漪眉宇间的森寒。她半倚榻上,脸色苍白似鬼,裹着厚厚的狐裘,肩伤处麻沸散刚刚压制下的剧痛还在骨缝里余震。可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炭火更炽烈的光,死死锁住摊在腿上的账簿誊抄!
指尖因寒冷和虚弱微微颤抖,却毫不停滞地划过一行行墨迹:
“……壬寅年三月初九…利来当铺…支广平伯府纹银肆仟两…”
“……三月初十…伯府…采买清项…付漱玉斋沉水香合计十二两(注:清光该号当月所有存香。)”
十二两!一次扫空!
顶级沉水香!本就价比黄金!非王公巨富不能轻易问津!广平伯府竟然在上月,一次性掏空了一家百年老店“漱玉斋”的所有库存!
这绝不可能是日常熏香!这是为杀人囤货!为引动那些种在尸体心脏里的索魂毒晶做准备!
利来当铺出钱!
广平伯府买香!
漱玉斋——销货!
一条浸满毒血的铁链!而漱玉斋,就是那个被推出来、即将暴露在阳光下的最后一环!
“漱玉斋……”谢清漪嘶哑的声音如同沙砾摩擦,指尖蘸了蘸旁边染血的茶渍(包扎时蹭落的),竟用那血水般的暗红,在“漱玉斋”旁边,狠狠划下了一道醒目的红痕!如同索命的朱批!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雪粒子开始敲打窗棂,簌簌作响。一阵没来由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沿着背脊爬上后颈。
“团子。”她唤,声音透着决绝的冷。
“小姐?”正踮着脚、努力想把窗缝塞得更严实些的小丫头立刻跳下木凳跑来。
“去前院角门……找……”谢清漪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窒闷更重了,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找那个平日帮我们递东西进出的刘小头……告诉他,让他立刻想办法跑一趟漱玉斋……别进店!只看街口!看那铺子周围……有没有……异样…”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账簿上那血红的字眼,补上最后一句:
“若火起……就回来……”
“若无事……也回来……”
风雪更急了。
一炷香后。
漱玉斋门前。
百年老店的乌木金字招牌在风雪里招展。门廊下两个冻得跺脚搓手的伙计刚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正要关上半扇雕花门板。
“哎,听说了吗?”
街角馄饨摊的老头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桌子,一边对正缩在灶膛旁烤火的帮工嘟囔:“今早上朝会……可是出了泼天的大事!听说广平伯府……”
话没落音!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底的狂暴热浪和刺眼火光!毫无征兆地自漱玉斋紧闭的大门和厚重窗棂之后猛烈爆发!
整个雕花门扇连同沉重的格栅窗棂,如同被无形巨兽从内里狠狠撕咬冲撞开!裹挟着无数滚烫的木屑、崩裂的瓷器碎片、还有……烧成赤红色的香料、草药、油脂混合物!朝着长街疯狂喷薄!瞬间将门前那两个目瞪口呆的伙计吞没!发出“噗噗”皮焦肉烂的恐怖声响和不成调的惨嚎!
炽热通红的火舌如同无数条贪婪的巨蟒,瞬间舔舐着悬挂百年的招牌!金字招牌“漱玉斋”三个大字在烈焰中发出痛苦的扭曲呻吟!
“走水了——!!!”
“漱玉斋炸了!!!”
街面瞬间炸开锅!哭喊、尖叫、推搡、爆燃的恐怖声响瞬间淹没了一切!
就在这火焰与浓烟构成的炼狱图景中!
二楼一个雕琢精美的万字纹格窗,被从内向外猛地撞破!
一道浑身缠绕着熊熊烈焰的人形火团惨嚎着、翻滚着跌落下来!重重砸在街边冰冻的污雪地上!火焰依旧贪婪地舔舐着他残破的身躯和头发!
那是漱玉斋的老掌柜——秦伯安!
他半边身子焦黑如炭,露出森然的白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绝望悲鸣!更骇人的是,他那烧得只剩一点白茬的嘴唇,竟在烈焰灼烧的痛苦中还在奋力开合!像是要挤出最后几个字!几个他拼了命也要带出来的字!
隔着汹涌火浪、人群的尖叫、燃烧物爆裂的轰鸣,混乱边缘赶到的刘小头,眼尖如狐!他清晰地看到老掌柜那双几乎被火苗吞噬、圆睁暴突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望向城北广平伯府的方向!焦黑扭曲的嘴唇,在疯狂开合!
“伯——”火苗蹿上脸皮,皮肤滋滋作响!
“爷——”皮肉在火光中卷曲冒油!
“**灭——**!”
第三个字“灭”如同泣血厉鬼最后的诅咒,刚挤出一个模糊沙哑的音节!
轰隆——!!!
二楼内部一根巨大的、燃烧着烈火的承重梁柱猛地坍塌砸落!千斤重的灼热火焰混着砖石,将老掌柜残存的半个身体和那即将呼出的最后半声诅咒彻底掩埋在毁灭一切的赤红火浪之下!
唯有那焚烧尸体的焦臭和混合的诡异香料味,混杂在漫天飞雪与冲天的黑烟里,凝固成京城上空一只巨大的、无声控诉的鬼爪。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
梧桐苑。
“轰咔——!”
一声巨响!
暖阁紧闭的窗扉被凛冽的北风狠狠撞开!
卷着冰冷雪片的狂风扑面灌入,将谢清漪膝上摊开的账簿猛地掀飞!
雪白的纸页,在充斥着焦糊气息的寒风中狂舞。
那上面——
“广平伯上月买空‘漱玉斋’沉水香!”
一行被血茶晕染得如同索命血咒的字迹,在风雪中惊鸿一闪,瞬间被冷风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