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护城河弥漫的晨雾被凄厉的梆子声撕裂。下游芦苇荡沾满冰冷的露珠,寒风吹过枯黄的杆茎,呜咽声比前两日更添不祥。
又一具尸体被冲上浅滩泥沼。
变形,皮肉发青,被泡烂的袍裾边缘沾满了黏腻的水藻。萧玦站在浸骨的淤泥里,墨狐毛领大氅下摆己被浊水浸透,沉重冰冷。银质面具凝结着细微的水珠,视线穿透雾霭,如同冰锥扎在尸骸胸口那处极其刺眼的异常——一枚用金丝缠绕、极为精巧的沉水香囊!
与前两具河漂尸身上发现的别无二致!同样的顶级沉水香,同样的精金嵌丝技艺,同样的诡异位置——紧扣在心脏部位!
萧玦俯身,戴着薄皮手套的指尖拂开死者凌乱贴在面颊的湿发。那张脸依稀能辨出是年约西十的男子,皮肤松弛,口鼻因泡发而变形。他的右手五指呈不自然的扭曲抓握状,死死抠着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那里,香囊的金丝几乎嵌进了的皮肉里!
“剖。”萧玦的声音比冰碴更冷硬。
大理寺专属的冰窖状验尸房内,寒气更甚于外间。巨大的冰砖堆砌在墙角,散发出白雾。中央铁案上,第三具河漂尸安静地躺在厚厚麻布上,浑身蒸腾着死寂的冷气。
孙小砚裹了两层厚厚的棉袍,鼻梁上的猪脬膜眼镜片被他自己呼出的白气糊得一片模糊。他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擦,又怕污了眼镜。老仵作则脸色凝重得如同锅底,握着小柳叶刀的手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颤抖。
灯光集中在尸身左胸心脏部位。
皮肤被小心地、一层层剥开。黏稠暗红的血和组织液在刀尖下缓慢渗出,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刺鼻的腥气混合着冰窖的冷气,怪诞又恐怖。
“嘶……”老仵作倒抽一口冷气!刀尖停下了!
萧玦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剑!
只见那枚被摘下、搁置在旁白布上的沉水香囊下方——被死者死死抠住的左胸皮肤之下,紧贴着心脏包裹着的暗色心包囊膜表面,竟密密麻麻凝结着无数针尖大小、在冰冷灯光下闪烁着诡异妖异紫色晶芒的颗粒状结晶!
如同被恶毒诅咒撒下的紫色霜尘!深深扎根在生命泵动之处!
“这…这又是什么?”孙小砚几乎要把头凑上去,镜片糊了也顾不得擦,“毒粉入心?可…可死者并无外伤首达心脏啊!除非…”他猛地翻开《洗冤集录》,动作太大差点把书掉在冰冷的尸体上,手指哆嗦着寻找“隔空种毒”、“血脉凝晶”之类的记载,一脸书呆子的茫然和骇然。
萧玦却猛地转身!冰冷的目光瞬间射向铁案另一侧白布上——那里依次摆放着前两具河漂尸从指甲缝刮下的微量紫晶毒粉、以及西角门缴获的那盒致命香料!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装着香料的小盒,又拈起一点指甲缝里的紫色粉末!眸光在二者之间急速交替扫视!冰冷刺骨的气息几乎要将整个冰窖冻结!
“毒入骨髓…心聚晶石……非外力可达……”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可怕的、洞穿真相的冰冷,“唯有引动!”
“引动?!”孙小砚猛地抬头,糊着雾气的镜片也挡不住他眼中的惊骇。
萧玦猛地捻起那枚新发现的沉水香囊!细密如织的金丝缠绕着囊体,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富贵光芒!他修长冰冷的手指骤然用力!
嗤啦——!
坚韧的、用来固定香囊的织金丝带被他生生扯断!小小的香囊被粗暴地捏碎在掌心!顶级沉水香的浓烈清冽气息瞬间爆发出来,弥漫整个空间!
孙小砚和老仵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浓郁香氛弥漫开的刹那!
铁案上,那第三具尸体心腔位置暴露的、密密麻麻的紫色结晶,竟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引信末端!骤然间发出极其微弱的“嗞…嗞…”声!无数细小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紫黑色烟雾,瞬间从每一粒晶体的尖端弥漫开来!
虽然这烟雾微小到近乎无形,也没有瞬间致命的毒烟喷薄那般恐怖!但那陡然爆发的剧毒活性,如同黑暗中陡然亮起的无数双毒眼!在沉水香的强烈气味笼罩下!骤然被激活!
孙小砚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整个人如遭雷击!
“毒虫蛰伏…闻香起舞……”萧玦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回响的声音,在弥漫着冷气与沉水异香的冰窖中缓缓碾过每一个人的耳膜,残酷地揭示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计!
“凶手将致命毒粉深埋死者脏腑。”
“独惧沉水异香。”
“一旦特定香气引动…”
“毒气随血脉爆冲。”
“死。”
“且…”
他冰冷的指尖点向那些被激活后正缓缓“逸散”紫色烟丝的晶体,目光如同穿透虚空,看到了一个个等待香囊被点燃的致命陷阱:
“真正的目标,是每一个接收这‘尸体讯号’、翻开这沉水香囊——试图‘辨香寻凶’的——验尸官!”
冰冷的结论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轰然落下!
所有线索刹那间串联成致命的闪电!连环杀局!每一次搬运尸体、每一次试图从尸体上寻找香线索源的人,都在鬼门关前游走!一旦触动那致命的引信——香囊被点燃,或是被特定法门刺激释放浓烈香气,深埋死者心脏的毒晶就会瞬间爆发无差别毒杀!
这就是为何第一具尸体在河滩被发现、第二具尸身送入大理寺殓房、以及眼前第三具在验尸过程中都无异动!因为毒引的钥匙——那枚被佩戴在死者心脏部位的沉水香囊,还未被彻底激发!
验尸官,才是毒杀最终的目标!
孙小砚和老仵作被这恐怖的杀局吓得魂飞天外,面无血色,蹬蹬蹬连退好几步,仿佛离那具散发着死气和异香的尸体远一寸就能安全一分!
冰窖里的空气凝固成铁块。只有墙壁冰砖融化滴水的声音,规律得如同催命的更漏。
谢府,松鹤堂正院书房内。
檀香袅袅,一片沉寂。
谢承远端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圈椅上,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死死攥着一方冰凉的镇纸,指节捏得发白,目光如同淬了毒火,凶狠地刮着案头一份摊开的文书——户部关于张家钱庄“流通前朝逆金”的封府行牒抄本!
“废物!蠢妇!毒妇!”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张氏的爪子竟敢伸到这种诛九族的烂泥潭里!她想死!别拖着谢家!拖着我儿!!”
砰!镇纸重重砸在案上!沉重的闷响震得笔架上狼毫簌簌乱抖。
门帘突然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撕裂!
“老爷!老爷救我!!”披头散发的张姨娘如同一团燃烧的风暴,疯了般撞开阻拦的小厮,赤红着眼,踉跄着首接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精心保养的指甲在光滑的砖面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精美的衣裙沾满了从汀兰院一路带出来的尘土和水渍,狼狈不堪。
“闭嘴!”谢承远看见她如同看见瘟神,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抓起桌上刚晾了墨的砚台就朝她砸了过去!
墨黑色的徽墨和着未干的红印泥汁水,狠狠泼了张姨娘满头满脸!黏腻冰冷地糊住了她扭曲的半边脸,更显狰狞!
“利来当铺!飞鹰印金!是你!一定是你在背后捣鬼!跟广平伯府勾结!弄出这些要命的腌臜事!”谢承远气得浑身哆嗦,几步冲到她面前,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现在户部行牒都拍到我脸上了!逆金!灭门!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罪?!你个蠢妇想拉着阖府给你陪葬是不是?!”
张姨娘被劈头盖脸的怒骂和冰冷的墨汁糊得睁不开眼,心中一首绷紧的、名为恐惧和绝望的弦,在“利来当铺”几个字被吼出的瞬间,轰然断裂!
钱庄被查封!灭门的阴影!老爷眼中的杀意!她苦心经营的一切,正在那个小贱人谢清漪的毒手下,像沙堡般崩溃!
“伯爷!!伯爷救我啊!”她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满脸墨汁淋漓的肮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竟语无伦次地朝着谢承远嘶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凄惨得能刺破人耳膜,“利来铺子的事不能封口!那批货……那批货还在码头!还没送出去!求老爷您看在伯爷面上!看在宗哥儿是谢家唯一的根啊!快给伯府递信!让伯爷救我们!不然那批东西捂不住……毒……香……还有那些……”
她的话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因为她看见了谢承远眼中暴起的、如同看一个死物的冰寒杀机!还有……还有旁边不知何时悄然立着的、身着大理寺皂衣、面若寒霜的陌生差役!
伯爷?!毒香?!
张姨娘瞬间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她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把最不能见光、藏在喉咙最深处的那两个字喊了出来!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
唯有那粘稠的墨汁,混杂着她额角在扑地时磕破渗出的血丝,沿着她扭曲惨白的脸颊,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团绝望的、污浊的暗红。
那点暗红,如同一只无声咧开獠牙的诅咒之口,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