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到角落属于他的那张折叠小马扎上。说是休息区，不过是片场边缘一块堆满杂物的空地。他刚坐下，手机就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静姐”两个字，像催命符。
顾屿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首到震动停止。屏幕暗下去不到三秒，又固执地亮起。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把冰凉的手机贴到同样冰凉的耳朵上。
“顾屿！你人呢？！”李静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穿透了片场的嘈杂，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和焦虑，“《潮流前线》的封面拍摄几点开始你知不知道？！整个团队等你一个！品牌方那边脸都绿了！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来！”
顾屿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那阵咆哮的尾音过去，才平静地开口，声音被片场的背景音冲淡了几分：“静姐，我在片场。今天的戏还没拍完。”
“拍个屁！”李静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破网剧的龙套，拍一天能挣几个钱？够你助理一顿饭吗？！《潮流前线》！一线男刊！你知道这个机会多少人抢破头？！赶紧给我出来！我让司机在影视城西门等你，五分钟！我只给你五分钟！”
“走不了。”顾屿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石头落地，“合同签了，今天必须拍完。王导的脾气你知道，现在走，后面的戏份就没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紧接着是更猛烈的火山爆发：“顾屿！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为了个连脸都看不清的角色，你放《潮流前线》鸽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违约！得罪品牌！得罪杂志！以后你还想不想在时尚圈混了？！你那些高奢代言还想不想要了？！”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不解而微微发颤，“你告诉我，你到底图什么？！图那几千块片酬？还是图王老邪那顿骂你听着舒坦？！”
顾屿的目光掠过片场中央。灯光重新布置好了，王导正唾沫横飞地指挥着下一场戏的主演走位，依旧是暴躁的嗓门，但那份专注和掌控感，是冰冷的摄影棚里对着镜头摆姿势时完全不同的东西。他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着折叠马扎冰凉的金属边缘。
“静姐，”他开口，声音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潮流前线》的违约金，从我账上扣。品牌方和杂志那边，麻烦你帮我道歉。今天，我必须拍完。”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传来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荒谬感和彻底失望的冷笑。
“好…好得很！顾屿！你真是出息了！为了你那点可笑的‘演员梦’，你连前途都不要了是吧？行！我成全你！你就在那破泥坑里好好扑腾吧！我看你能扑腾出什么名堂！以后别哭着回来找我！”
“嘟…嘟…嘟…”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顾屿慢慢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脸上未洗净的油彩污痕和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拿起那半瓶冰冷的矿泉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凉意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去，压下了心头那点翻涌的涩意。
“顾屿！过来！下一场你的词儿！”副导演的喊声穿透片场。
他站起身，走向那片混乱而真实的灯光中心。
《暗巷》这部民国悬疑短剧，投资小得可怜，场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条破败的弄堂和几个阴暗的室内。顾屿的角色叫阿西，是主角郑辉饰演的老巡捕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跟班。台词少得可怜，大部分时候就是跟在郑辉后面，像个会移动的背景板。但王导要求高，即使是背景板，也得有背景板的“精气神”。
“顾屿！你那是跟班吗？你那是根木头桩子！”王导的咆哮声在狭窄的弄堂里回荡，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郑辉走，你跟着走！他停，你立刻停！眼神！眼神要时刻注意着师父的动作和周围环境！懂不懂什么叫机警？！你演的是巡捕房的学徒，不是街边晒太阳的懒汉！”
顾屿被骂得灰头土脸，只能一遍遍调整。他努力揣摩阿西的心态：一个底层挣扎、对师父又敬又畏、渴望学点本事又带着点怯懦的年轻人。他试着让自己的脚步更轻快些，眼神时刻留意着郑辉的肩头动作和西周的阴影角落，身体保持一种微微前倾、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紧绷感。
郑辉私下没少点拨他。
“老弟，看这儿，”一场两人蹲在巷口啃冷馒头的戏间隙，郑辉指着剧本上阿西的几句台词，“‘师父，东头……好像有动静’，就这么一句。词儿少，但味儿不能少。阿西发现异常，他害怕，但又想在师父面前表现，所以声音得压着，带点不确定的抖，但眼神得使劲往那边瞄，身体得先绷起来，随时准备跑或者喊人。懂不？”
顾屿点头，默默记下。他不再只满足于把词念出来，开始琢磨每句话背后的情绪和身体语言。
一场追捕戏。目标窜上屋顶，郑辉饰演的老巡捕年纪大了，爬梯子不利索。
“阿西！快！上去截住他！”郑辉扶着梯子，气喘吁吁地吼。
剧本上只要求顾屿动作利落地爬梯子上房。但开拍时，顾屿在抓住梯子往上爬的前一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郑辉，眼神里是询问和一丝担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师父您行吗？”，但最终没问出口，只是咬了咬牙，手脚并用地快速爬了上去。
“卡！”王导喊了停。
顾屿心里一沉，以为自己又错了。却见王导摸着下巴，盯着监视器回放，破天荒地没骂人，反而皱着眉嘀咕了一句：“刚才那回头……啧，有点意思。再来一条，顾屿，回头那个眼神，再给足一点！担心！还有想说又不敢说的那个劲儿！”
顾屿心头一跳，用力点头。再来一遍，他将那个回头的瞬间放慢，眼神里的担忧和欲言又止更加清晰。
“好！这条过！”王导大手一挥，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笑容，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收工的时候，天己经黑透了。影视城的喧嚣渐渐褪去，只剩下零星的灯光和拖着疲惫身躯离开的工作人员。顾屿换回自己那身旧卫衣，脸上洗得发红，额角还有没卸干净的油彩印子。他拎着自己的包，正要离开，郑辉从后面叫住了他。
“老弟，等等。”
顾屿停下脚步。
郑辉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面印着几个烫金大字：《暗巷》剧本（最终版）。
“拿着。”郑辉语气随意，“你的戏份我让场记都给你用荧光笔画出来了，旁边空白地方，我瞎写了点东西，你自己琢磨琢磨，觉得有用就看看，没用就扔了。”
顾屿一愣，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文件袋。封口是开着的，他往里瞥了一眼，里面是装订好的剧本，属于阿西的台词部分果然都用醒目的黄色荧光笔标出。更让他心头震动的是，剧本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打印体，是郑辉那手有点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有对角色的分析，有对某句台词重音的建议，有对某个场景下肢体动作的提示，甚至还有一些关于那个年代小巡捕生活细节的随笔……
“辉哥，这……”顾屿喉咙有点发紧，这份心意太重了。
“别婆婆妈妈的。”郑辉打断他，拍了拍他肩膀，力道依旧不轻，“戏份是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好琢磨，别糟蹋了。走了！”他挥挥手，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转身汇入了影视城昏黄灯光下散去的人流。
顾屿站在原地，紧紧抱着那份带着体温和墨迹的剧本，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但他心里却有一股微弱却灼热的东西在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