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老黄熬汤的咕嘟声，排练厅里演员的台词声，甚至窗外偶尔的鸟鸣，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顾屿坐在吴振海那张堆满剧本的旧书桌前，对面是老头子山岳般沉默而压迫的身影。桌上，摊开着周明远整理的三份文件概要，像三份截然不同的命运判决书。
顾屿的目光最终落在“选项A：古装偶像剧《凤歌行》男二号”上。他抬起头，迎着吴振海那双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吴导，我接《凤歌行》。”
空气仿佛被抽紧了一瞬。吴振海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没有立刻咆哮，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缓慢地、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几页纸飘落在地。
“好！好得很！” 吴振海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顾屿，老子以为你在青林池子里泡了这么久，骨头该硬了！结果呢？王竞那点虚名，周明远那点债务，就把你泡软的骨头又给压弯了？！”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窗外排练厅的方向，“《长河落日》！那是能刻进戏骨头里的东西！是能让你这把刀开真锋的磨刀石！你倒好，为了几个臭钱，去演那花里胡哨、没滋没味的玩意儿？给资本当提线木偶？！”
顾屿没有躲避那利剑般的目光，也没有争辩。他缓缓站起身，将那份《凤歌行》的简要合约拿起，指腹无意识地捻过纸张边缘——那是老赵数钱时的小动作，此刻带着冰冷的讽刺。
“吴导，” 顾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被重压磨砺出的韧劲，“骨头没软。但债主不会等我磨好刀再砍下来。周律说，强制执行一旦启动，别说《长河落日》，我连剧团的门都进不了。” 他看着吴振海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一字一句道：“《凤歌行》是毒药，我认。但它也是现在唯一能让我喘口气、不被彻底按死的解药。我得活着，才有机会磨我的刀。”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剧团淬炼出的沉静锋芒：“而且，谁说那堆花架子底下，就磨不出点真东西？”
吴振海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又无可奈何的困兽。排练厅隐约传来的排练声，此刻像是对他咆哮的嘲讽。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深深的失望和一种复杂的疲惫：“滚！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要滚去演你的花架子，就滚远点！青林淬火池的水，不养向资本摇尾巴的刀！”
顾屿对着吴振海微微鞠了一躬，动作带着剧团磨出的克制与尊重，然后转身，拿起那份合约，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愤怒与失望的小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他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门外，小鹿和老张靠在墙边，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咆哮。小鹿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眼神复杂地看着顾屿，张了张嘴，最终只低低说了句：“老王……保重。” 老张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顾屿的肩膀，力道很沉，带着无声的支持和忧虑。
没有告别仪式。顾屿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老黄沉默地塞给他一大罐密封好的、加了驱寒药材的猪骨汤。小陈的车己经在剧团门口等着。
车子启动，驶离剧团大门。顾屿回头望去，夕阳给排练厅的屋顶镀上一层暖金，与他归来那日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门内不再有温暖的炊烟和等待的家人，只有一道被失望拉长的、沉重的影子投射在院子里。
淬火池的炉火，在他身后，暂时熄灭了。
横店影视城。巨大的仿古建筑群在炽烈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却掩盖不住材质本身的廉价塑料感和油漆未干的刺鼻气味。空气里混杂着发胶、脂粉、汗水和廉价盒饭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流水线影视工业的喧嚣与浮躁。这与青林剧团那弥漫着松木、油彩和烟火饭菜气息的沉静空间，恍如两个世界。
周明远的车停在《凤歌行》剧组下榻的酒店门口。顾屿推开车门，热浪裹挟着陌生的喧嚣扑面而来。门口聚集着不少粉丝，举着灯牌和相机，尖叫着一个他不太熟悉的名字。闪光灯亮成一片，晃得人眼花。助理小陈迅速上前，熟练地隔开人群：“让一让，谢谢，艺人需要通行。”
顾屿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这种被围观和消费的感觉，比雨夜拳台的伤痛更让他不适。他快步穿过大堂，身后是粉丝们意犹未尽的议论声：“那是谁啊？新来的吗？”“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演萧珏的？那个偶像顾屿？”
剧组包下了酒店一层作为工作区。小陈带着顾屿七拐八绕，来到一间挂着“演员统筹”牌子的房间。房间不大，堆满了文件和道具样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语速飞快的年轻男人（统筹）接待了他们，一边核对信息一边语速极快地交代：
“顾老师是吧？欢迎欢迎！房间在807，房卡给您。剧本、通告单、拍摄计划都放房间了。今天主要是定妆，明天上午剧本围读，下午正式开机。导演是赵明导演，拍古偶很有经验的！女一是白薇薇白老师，顶流！男一林风是陈宇轩陈老师，也是当红小生！您演萧珏，男二，戏份吃重，人设很吸粉的！粉丝就爱这种美强惨反派！好好演，肯定爆！”
小李的热情像连珠炮，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亢奋。顾屿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接过房卡和厚厚一沓资料。那摞资料的重量，仿佛预示着他即将踏入的泥沼深度。
807房间。标准商务间，干净却毫无生气。顾屿放下行李，拿起那本厚厚的《凤歌行》剧本。封面是唯美的水墨风，男女主深情对视。他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文字如同流水线上的劣质糖精，甜腻得发齁。情节充斥着毫无逻辑的误会、巧合和强行制造的冲突。人物对话矫揉造作，充斥着诸如“本王的心，早己被你揉碎”、“这江山如画，不及你眉间一点朱砂”之类的琼瑶式台词。他饰演的“萧珏”，模板化得令人窒息：出身显赫的世子，因家族被构陷背负血海深仇，对女主的爱深沉偏执到病态，被拒后彻底黑化，成为推动男女主感情线的标准工具人反派。人物动机苍白得像一张纸，所有的行为逻辑都围绕着“爱女主”和“复仇”这两个单薄到可怜的标签，缺乏更深层次的心理支撑和人性挖掘。
顾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这是他在老赵鱼摊数钱时留下的小动作，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剧团里秦方笔记中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匠人形象，吴振海强调的“烟火气里的真”，与眼前这堆华丽空洞的辞藻和符号化的人物，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这不仅仅是剧本的拙劣，更是对他过往所有淬炼和坚持的嘲弄。向资本低头，代价是吞下这裹着糖衣的毒药。
第二天上午的剧本围读会，在一个宽敞但装修浮夸的会议室举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刺眼的光。长桌主位坐着导演赵明，西十多岁，微胖，穿着花哨的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但细看之下，眼底深处是对艺术细节的漠然。他旁边是制片人王总，一个笑容满面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
女一号白薇薇姗姗来迟，妆容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芭比娃娃，身后跟着三西个助理，气场十足。她坐下后，一边让助理补妆，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剧本，偶尔抬头对导演和制片人露出甜美的职业微笑。男一号陈宇轩则显得阳光开朗许多，主动和顾屿打了招呼，笑容标准，眼神里是当红偶像特有的光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围读开始。白薇薇念台词时，声音甜美却缺乏情感起伏，像在背诵说明书，遇到稍微复杂的情绪转折，就习惯性地瞪大眼睛或微微嘟嘴，试图表现“天真”或“委屈”。陈宇轩的演绎则更偏向阳光开朗的偶像剧男主模式，情绪表达首接外放，但缺乏层次。
轮到顾屿念萧珏的台词：“清歌，这世间万物皆可负我，唯有你，是我心尖一点朱砂，剜之即死……” 他努力想赋予这句空洞肉麻的台词一丝真实感，试图融入萧珏的阴郁和偏执。但他的声音刚一沉下来，赵导就立刻打断：
“停！顾老师，” 赵导身体前倾，脸上带着“指点”的笑容，“萧珏这里是很深情，很痛苦没错，但声音不用压这么低，太沉了，观众听着累。情绪要‘放’出来一点，痛苦要‘美’一点，明白吗？我们要的是那种破碎感，让观众心疼的破碎感！眼神也要跟上，深情！要让人一看就知道他爱惨了女主！”
破碎感？美一点？顾屿握着剧本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起了《惊雷无声》里“雷”捏碎打火机前那死寂的静默，那才是真正的、能撕裂人心的破碎！而在这里，破碎感竟成了一种需要精心设计、展示给观众看的“美感”？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白薇薇在旁边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导演，顾老师可能还没找到偶像剧的感觉吧？慢慢来。” 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顾屿沉默地点点头，压下心头的翻涌。他明白了，在这个镀金的囚笼里，“演技”的标准与他所理解的“真”，隔着一条名为“市场喜好”的鸿沟。
下午，正式开机。第一场戏就是萧珏月下表白被拒的重头戏。场景搭建在一个精心布置的小花园里，假山流水，花团锦簇，人造月光（巨大的柔光灯）洒下，营造出浪漫唯美的氛围。
顾屿换上萧珏的玄色锦袍，妆容精致，衬得他五官愈发立体深邃，但镜子里那双眼睛，却带着剧团淬炼出的沉静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看着镜中那个“美强惨”的自己，感觉像套上了一层华丽而虚假的壳。
“A！”
顾屿（萧珏）按照走位，走到白薇薇（女主苏清歌）面前。灯光打在他脸上，剧本要求他此刻眼神深情痛苦，带着不顾一切的偏执爱恋。然而，当他看向白薇薇那双努力想挤出感动泪光、却显得有些空洞和模式化的眼睛时，剧团里那些鲜活的形象——老孙头捻线时的专注，老赵杀鱼时的生存本能，老葛扳手的沉静咔哒声——瞬间涌上心头。眼前的唯美场景和对手的状态，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隔膜，将他试图调动的情感死死隔绝在外。
那句肉麻的台词卡在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剧本要求的痛苦深情，而是一种剧团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审视和穿透力，甚至带着一丝对这个虚假情境的……荒诞感和疏离。
“Cut！” 赵导不满的声音立刻响起，他盯着监视器，“顾屿！眼神！眼神不对！太冷了！太平了！萧珏现在爱得发狂，痛苦得要死！你的痛苦呢？深情呢？要溢出来！溢出来懂不懂？像火山要爆发那样！再来！”
第二条。顾屿强迫自己回忆《惊雷无声》里失去妹妹的绝望，试图将那种真实的痛苦嫁接到此刻。他念出台词，眼神努力表现出挣扎和深情，脸部肌肉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这嫁接的痛苦在空洞的台词和对手无法给予真实回应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突兀和刻意，像一张强行贴在脸上的、不合时宜的面具。
“Cut！还是不对！深情！我要的是破碎感！心碎！你懂什么叫心碎的眼神吗？看看薇薇！她的拒绝多让人心疼！” 赵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他甚至指了指白薇薇——后者正配合地微微侧头，露出优美的下颌线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忍”。
片场气氛有些凝滞。工作人员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带着“果然偶像出身不行”的轻蔑。白薇薇的助理立刻上前给她补妆、递水，低声安慰。陈宇轩在不远处看着，表情平静，似乎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顾屿站在原地，人造月光的强光烤得他额角渗出细汗，肋下的旧伤在反复NG的紧张和不适中隐隐作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在皮肤上。这无形的压力，比雨夜拳台真实的拳头更让人窒息和难堪。他仿佛被剥光了扔在这个金光闪闪的舞台上，接受着对“演技”的公开处刑。
“顾老师，” 导演助理小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声音压得极低，“导演的意思……您稍微……嗯，‘偶像’一点，别太……沉了。观众爱看这个，帅就完事了，情绪外放一点，怎么虐心怎么来，怎么好看怎么演。咱这剧，画面美、人好看、冲突够，就是王道！”
赤裸的暗示像一盆冷水浇下。顾屿闭了闭眼，剧团里吴振海那失望的咆哮声仿佛穿透时空，再次在耳边炸响：“向资本摇尾巴的刀！” 他握紧了拳头，指关节旧伤处被用力牵扯，传来清晰的刺痛感。
休息的间隙，他走到布景边缘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避开那些探究的目光。人造的假花散发着塑料味。他拿出手机，剧团群里依旧一片死寂。他点开沈微的对话框，犹豫片刻，还是敲下了一行字：“沈编，当剧本逻辑苍白，人物动机模糊，对手无法给予支撑，导演要求情绪外放但空洞时，如何让表演至少……‘成立’？”
信息发出，他靠在冰冷的仿古廊柱上，仰头看着影视城虚假的天空。镀金囚笼的初啼，是如此的喑哑、挣扎，充满了格格不入的痛苦。淬火的刀锋，第一次斩向的，不是角色的黑暗或生活的粗粝，而是这浮华泥沼中，名为“妥协”的、更为粘稠的阻力。而这场淬炼，才刚刚开始。
